没一会儿就进了屋。他坐在屋中了,我才放心,仿佛一件宝贝确实落在手中。可是我没法说话了。问他什么呢?怎么问呢?他的神气显然地是很不安,我不肯把他吓跑了。
想起来了,我还有点茶。好吧,就沏茶待客吧,怎么说也比干坐着强。他拿起茶杯,手有点颤。我看着他那沾血的长发,摸了摸自己那光溜溜的脑袋。
“几时来到这里的?”我试探着说。
“不知道……”他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像是在和它们商议。
“不知道我这儿有家?”
“不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许多话不便说,也不希望我再问。
我问定了。讨厌,但我俩是幼年的同学:“在哪儿住呢?天佛原乡?”
他笑了:“还在哪儿住?凭我现在这样?”
“那好了,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不常来这里,你在屋里干什么都行。”我想让他开心点。
我的话没得到预期的效果,他没言语。但是我不失望。我的主意又来了:“听说你当了天之佛,怎么样?佛乡的人好管吗?”
“还有什么怎么样……如今是他们在管我了。”
“你身上的血,是他们打出来的?”
“他们要拿我回去问斩。”
听他这么说,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村民所提到的“罪大恶极的人”估计就是我面前这个人。我心思急转:他估计已经不需要吃东西了,那就给他整件新衣服吧。正想着,他先开口了:“你还是这么快活。”
“我?我也不是小光头时的样子了!光阴多么快,不知不觉地过了那么久了,简直想不到!”
“时过境迁,世事变化……”
随着他往下说,一定越说越远:我要知道的是他的遭遇。我改变了战略,开始告诉他我这些年的经过,好歹地把人生与悲观扯在里面,好不显着生硬。费了许多周折,我才用上了这个公式——“我说完了,该听你的了。”
其实他早已明白我的意思,始终他就没留心听我的话。要不然,我还得多绕几个弯儿呢。他的眼神把我的话删短了好多。我说完,他好似没法子了,问了句:“你叫我说什么吧?”
这真使我有点难堪。判官不是常常逼得犯人这样问么?可是我厚着脸皮,反正我俩是有交情的。索性直说了吧,这或者倒合他的脾气:“你怎么沦落到这样?”
他半天没回答出。不是难以出口,他是思索呢。人生是没有什么条理的,连天之佛困住的困惑,那一定是天大的祸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信我,还是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看着形如惊弓之鸟的楼至韦驮,希望从他身上找到青色头皮的清秀小和尚的影子。可惜,如今的天之佛,已然满头银丝。他应当是有华丽的首饰的,金冠或者什么别的。精致的法衣也染上了尘土和灰尘,只有仍然金光璀璨的舍利仍在彰显他昔日的辉煌。
“你是逃到这里来的吧?”
“……”
“其他人呢?渡如何呢?观世法呢?他们后来不是找你去了吗?还有我们那师弟……”
“……”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啊?他们给你定了个什么罪名?”
他就是不说话,我简直要没办法了。我隐隐觉出这数甲子之内一定是发生了很多事儿,只是我一无所知。这样一想,也不能怪楼至韦驮。他能对我这无知的人说什么呢?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说。
“你不能走。”我也站起来。
“我会连累你。”
“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你应当避开我。”
“我不是那么混账的人。”
“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相信你没做什么,一定是误会。”
“你我这么久没见,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相信我的直觉。”
“被佛乡抓去,你也是死罪。”
“我问心无愧,他们管不着我。”
“问心无愧,哈哈……”楼至韦驮苦笑了,很有些同情的意思。他自己都落魄成这样了,还要同情我吗?他同情我什么呢?是同情我常年不涉江湖变傻了吗?
对了,我的庙!想到这,我终于想到了好办法:“跟我回去吧。”
“回哪里?佛乡吗?”
“不是,是我当住持的那个庙。小地方,别人找不到。”
“没必要了,”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你留步吧,这几天尽量在屋里待着不要出门。”
“一定要走?我给你拿件衣服吧?”
“一定得走。如今的我,既不认识自己,也看不清别人。我没法随心所欲,像你一样。”
我知道,无须再留他了。我和他,彼此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心甘情愿地被红尘留住,而他,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我这受益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说谢谢?太薄了;说不必?更是荒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竟只能干瞪眼。无论是对楼至韦驮还是天之佛,我根本没有伸出手的余地。楼至韦驮自己呢?曾经在天上,如今正在向地下坠去——会坠入地狱吗?谁知道!
“那送你件衣裳总可以吧?”我实在没法了。
他愣了会儿:“不用了——我也跟你直言不讳吧。其实我已经没那么硬了。对别人不硬了,对自己是没法不硬的。”
“你是别人眼里的天之佛嘛……”我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来。
空中飞着些枯叶,天已遮满了黑云。我送他出去,谁也没说什么,一个阴惨的世界,好像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他连头也没回,探着点身在狂风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