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二）

一天以后，长发和尚又在热闹的大街上徘徊了。佛乡的看门人只骂了他一顿，并不肯用拘押的方式来替他解决严重问题的住与食。

他也不同于昨天此时的他了。他嘴里已经没有心思再复习生意经，他的脑袋里却装满了疑问。在他的饿狠了发花的眼前，一串一串地飘浮着大大小小的耳朵形的疑问符号，他不辨方向地信步走着。

当真这世界有点换样了。他也说不清楚佛门如今对天之佛的态度是怎样的，但韦驮菩萨像确实堂堂正正地立在了佛乡管辖的众多庙宇的大殿里。在这一切表面之下，还有什么呢？他不很明白。虽然，有一点是确定了的：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然而这“变化”却已经跑出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长发和尚转过脸去，一张新书的宣传单在他眼前一晃，仿佛是什么《韦驮年纪》。立刻他的脑海中展开一张信仰图了。但这是数年前的旧物，如今大家已经不再对天之佛的名号讳莫如深。这倒也合理，对已经死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把今天的印象加上昨天的印象，更加上昨天之昨天——那就是数年前他被捕当时的景象，他简直糊涂到不像人了！

肚子里早就咕咕地叫，这是比什么都急迫。怎样解决这问题呢？长发和尚一挥手，好像扔去了一切的“正念”，便又在人堆里乱挤，心里盘算着怎样方能弄到食和住。他想起佛乡的全部理念是予众生方便，然而虔奉教旨的他却像丧家之狗，他不禁有点愤愤了。

这愤愤似乎很有点疗饥的功效，但同时又像一个风轮似的在他脑海里转，使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人和物都变成了双重的轮廓。

在什么街的转角处，他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两个都跌倒了。

“狗东西！瞎了眼么？”

先爬起来的一位破口大骂，用脚踢躺在地上的长发和尚。大概当真是饿得厉害了，长发和尚不动，也不作声，只翻起眼睛对那个人瞧，忽然他叫道：“是你么？我是……”他赶快跳起来。什么肚子饿，什么愤愤，一下里都逃得精光了。

现在长发和尚已经吃得很饱，并且一支烟锅斜插在嘴角，很神气地坐在会客室里。

他喷了一口烟，对主人说：“我真想不到这几年来有这么多的变化。现在我都明白了。想起我们同修的时候，你是多么持重，总不肯乱走一步，现在我佩服你毕竟是高明，见识远大！”

“啊，那时，那时，——我也无非遵守着『忍辱负重』的古训，宁可让你们骂我软弱——可是，现在，你看，我还不是佛乡的忠实信徒！”

这样回答了的人，仰脸喷出一口烟，烛光射在他的胖圆脸上，亮晶晶地像一个小太阳。

长发和尚点头微笑，一边用劲吸烟，一边看墙上挂的菩萨画像，心里油然起了这样的感想：伟大的佛祖呀，你的教旨确不是不兑现的银票，虔奉你的教旨的人就可以解决衣食住行，而且很舒服地解决了，眼前的这位，不是很好的标本么？

但是那人忽地翘起大拇指在空中画一个圈，转过脸来毅然说：“不过尘世里尽有许多混账东西，还在那里口口声声说佛乡善变，让人疑惑。嘿！他们连高僧们的进步都考虑不到！这种无知无觉，不肯转变的人，真不配在佛乡底下做信徒呀！”

“转变很大吗？”

“可不是呢？但是，高僧们是要不断修行进步的呀，他们偶尔的判断失误，怎么能算是错误呢？如今佛乡每年能收到多少香火，你都想象不到！这不就是百姓信任的证据吗？”

于是谈话转了方向，讲到香火，讲到佛乡的气派，以及被开放观看的五封莲——在长发和尚来看都是闻所未闻。无论反对什么支持什么，不需要完全明白，只要按着佛乡的意思走就没错。当真这世界是换了样了，更适宜于投机作乐了。

但是正像佛经里的一个故事似的，听饱了人世间赏心乐事的长发和尚，却猛然省悟到自己腰间没有半文钱，并且今晚上睡的地方也还没有着落。眉尖皱起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这样为难的问题。他很想问这位殷勤的主人借这么十块八块，可是到底勇气不足；他只说很想找点工作，聊尽新一代佛教徒的义务。

真不料那人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仰起脸来说：“我也知道有点困难。只是世间瞬息万变，一切情形我还不很熟——”

既然等不到回答，长发和尚只好搭讪着再继续自己的「独白」，心里却又有点抱怨佛乡的旨意了。

“哈！有了！”突然那人跳起来喊，打断了长发和尚的“独白”，也打断了他心里的“抱怨”。翘起一个大拇指，那人走到长发和尚的眼前，异常郑重地问：“你不是说过昨天有人诬赖你是反对派么？”

“唉……”

“好！你就算是反对派，你就去自首罢！这么一来，你的工作问题就解决了。”

“可是我实在不是反对派！”

“哈哈，不是算作是，却也不妨。何况往嫌疑上说，你就有几分像。”

长发和尚愕然张大了嘴巴。

“你放心去照计行事罢。要是你的第一次，我们老朋友肯教你去冒险么？现在，时间不早，你跟我去看看明天水陆法会的道场罢！”

再到了大街上时， 长发和尚又已不同于数小时以前的他了。他的衣袋里依然没有半个铜子，他的脑袋里却也没有疑问，而是满满地装着金钱和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