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长出长发的和尚反复低声念叨着他的生意经，他虽饿得眼冒金光，但做和尚的基本功夫还是没有忘却。

他暂时停止了念诵，抬头看向朱红色大门里走出来的人。

“心经？这不行，才多少字，就想换顿斋饭来吃？啧啧……”

朱红门里出来的人，掸着衣袖，又生气又轻蔑地瞥着长发和尚的面孔。

听着这副腔调，又看见那一脸横肉，两颗闪着红光的圆眼睛，长发和尚忍不住打一个冷噤！数年前在公开亭宣称“天之佛无罪论”时叫人打晕他的那位老爷的狞相，便又在他眼前浮出来了。数年的监禁，许多老朋友的面貌渐渐从他的记忆中褪色了，但是这位佛乡信众的代表的威容，却就从那时候的一击深深地印入他的脑膜。现在刑满出狱，复为「自由之身」的第一天第一次和人发生交涉，真不料又是那样的一脸横肉，两颗凶狠的眼睛，那样的腔调。经过了好几年，这世界的一切当真并没有丝毫的改变么？他的昏惘的神经就感到自己的被捕仿佛仅是昨日的事了。

举在胸前着的一只瘦手簌簌地抖起来了。长发和尚吞吞吐吐地说：“这、这……哪有嫌经文短的……”

“哼！妈的！现在买东西都讲究个货比三家，更何况现在是你来管我们要东西，我们怎么就不能向你提要求啦？”

站在门旁边的两三个家丁都笑起来了，都转过眼来打量着长发和尚。他们都是提着崭新的灯笼，穿着旧了的制服，依然是见惯了的那种困苦的模样。

看见长发和尚尽在那里发楞，朱红大门里的人也不再多说话，从袖子里掏出个馒头随便一丢，那大门就紧闭了。长发和尚下意识地往地下一蹲。馒头就往嘴里送。

“哈哈，现在佛孽都清除了，再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长发和尚一看，树荫下有两个戴着佛珠的人正在那里说话，嘴里不断喷出唾沫来。

清除了？真已经清除了吗？——长发和尚不能相信似的向四下里张望。不远处的山里烟雾缭绕，是佛乡管辖的寺庙的香火。之前连秃子都要被仔细查问的时代想必的确过去了！长发和尚陡然神清气爽，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对戴佛珠的人问道：“佛孽都清除了？哪一年的事啊？”

两个人都一齐回过脸来，带着一种诧异的轻蔑的冷笑。长发和尚觉得有申说的必要了：

“啊啊，那个，我是刚从佛乡的牢里放出来的，关了好几年，外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

“想来你当初是支持重判天之佛的人了？”

“不，我是支持天之佛的……”

一边说，长发和尚站起来了，准备着背诵自己的经验，并且准备着听取别人的称赞。

但是，那两个人怪样地望他一眼，也就匆匆地跑开了。

信步走了十多分钟，长发和尚站在一座桥上了。桥那边的大建筑也是一座佛乡管辖的庙宇，他认得。那里的正门口应当也有一座新建好的韦驮菩萨像。他踌躇地踱着，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

猛然他想起和那家庙宇的监寺曾有一面之缘。既然无处可去，两手又空空，那就去撞一下罢。

守门沙弥的脸色就不对。瞪着眼对长发和尚看了半天，这才懒洋洋地回答：“那位不在这里了。”

“别的办事人也行。有要紧事，一定要见一见。”

沙弥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斜过眼来又对长发和尚打量了半晌，然后似乎十二分卖情面似的嘴巴朝地上的日晷一扭，大声说：“你看，是什么时候了啊？巳时停止办公，住持早已休息去了。”

什么！住持？长发和尚又诧异，又兴奋。那位都做了住持吗？他这才更明晰地意识到世界确是换了一个样子了。于是他好像有了把握似的提起精神说：“那么，我就在这里等候吧！等到明天。我没有地方去过夜。”

“不行，没有这规矩！”

“没有这规矩，也得要过一夜！”

沙弥冷笑了，但倏地收起笑容，厉声说：“赶快走罢！识相点！不走，就叫人来拿你！”

长发和尚不回答，简直地就坐下来了。沙弥一面怒气冲冲地骂，一面就跑出去。

许是去叫人罢？不管他！反正总要给我一个地方过夜。——长发和尚这么忖量着，心里反而泰然了。

可是意外地，号房带来的却不是闲人，而是四十多岁的瘦和尚，穿着整齐的袈裟。不知道是长发和尚的哪一点叫人起敬，这瘦和尚居然很有礼貌。

“佛友有什么贵干？”

“哦，哦，——这个，有一点儿事——”

“佛友是初次游方？”

“不——我是刚从佛乡天牢里放出来的。”

“什么！佛——？”

“佛乡天牢！数年前，在公开亭支持天之佛所以被捕，直到今天方才出来。”

长发和尚的嗓子响亮一点儿了，胸脯也自然而然的挺得笔直，大有凭这资格便可以到处睡觉吃饭的气概。然而不幸，四十多岁的瘦和尚并没有认识到长发和尚的这项资格，和这种价值；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长发和尚一眼就转过脸去申斥那个沙弥道：“你办公事越办越老到了啊！也不看看是什么路数，就往我这里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瘦和尚一边拉长着那个“来”字调，一边刚要向后转走，却不料长发和尚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

瘦和尚不动了，也不作声，两粒细眼睛咕咕地乱转。有一个火工道人跑进来了，沙弥也揩着额角的急汗挨上前来。但是瘦和尚对他们挤眉弄眼，不许他们有什么动作。他的眼光很害怕似的钉住了长发和尚被左手按着的右手腕。

眼光是会说话的，长发和尚突然悟到了瘦和尚为什么这样惴惴，忍不住仰脸狂笑起来。笑声还没有完，他猛觉得手里的那条瘦胳膊像蛇一样地滑走了，而同时几只粗壮的手却将他捉住了，一直将他拖走有丈把远。

终于站住了，长发和尚听得瘦和尚的声音说：“搜他的身上！”于是搜。结果一无所得。似乎这太意外，瘦和尚反倒踌躇起来，手插在衣袋里，燃着了一支卷烟。喷出了几口白烟以后，他毅然说：“哼！送到佛乡罢！在逃的反对派！”

“去佛乡也不要紧，可是反对派，怎么说？”

长发和尚忍不住反问了。但并没有得到回答。瘦和尚已经走得连影子都不见。

那个火工道人走过来，拍着长发和尚的肩膀说：“小子，走罢！有话到佛乡跟审座去说。白赖是不中用的！不支持重判天之佛的，那不是反对派是什么？你去问问就知道，大庙的住持在从来都是很安分的，从不会乱提意见！我亲眼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