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元疑夜（1）

人间最热闹，最令人期盼的节日，莫属于上元节了。

　　此时的宣州处处红笼高挂，张灯结彩。平日里本就热闹的街道此时更是行人往来络绎不绝。

　　在这形形色色的面容之中，有一张面孔，约莫着有十八岁模样，公子哥的脸蛋，生的白皙紧致，偏偏是一对极为冷淡的瞳，无半点情绪波澜，好像只装得下冰寒的雪，融不进新春的喜。他身着粗布衣衫，在这寒风中显得略微单薄了些，背上背了个破旧书匣，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缓慢前行。旁人被他撞到，低声怒斥几句，他一个眼刀扫去，却足以让旁人心生畏惧。

　　奇怪的是，在这之后，他就会小心翼翼的避开旁人，即使撞到，也会在对方骂他前报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抱歉。“

　　男子看着面前人的微笑，即将的出口成脏却见鬼似的吞进肚子里，挠着头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他继续前行，绕过繁华的街道，便到了一个岔路口，这里有一棵百年古柳，透过条条柳枝，可以看见一片湖，和丛林后的古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被遗忘的古桥，思考着该怎样到达。

　　良久，他看到了一条破旧的扁舟，于是咧了咧唇，加紧步伐融入了无人问津的黑暗里。

　　”大人，跟丢了。“

　　苏潜猛地抬头，”什么？！“此时的他早已从流芳阁里出来了。今天府上来了几个远洋作客的舶来商，傍晚他们一同在稻香楼吃过饭谈了生意，回到府里已是月上枝头。

　　他命令这拨人去查谢宣儿子的去处，已有一段时日。这些人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来向他报告打探到的消息。

　　而今天，他们发现了一个背着大匣子的少年，与家主描摹的有八分像，便欣喜若狂的叫人回去禀报主子，谁知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跟丢了人。

　　”这人的去向也是蹊跷的很，上元节，人家都是怎么喜庆怎么热闹怎么过，这小子非要跑到那种乌漆嘛黑的地方，也不知道想干嘛。“

　　苏潜没有理那人的抱怨，只是追问道：”最后消失的地点，在哪？“

　　”在那棵大古柳的岔口处，兄弟们就是在那时候跟丢的。”

　　苏潜拧了拧眉心，思索了一番后搁下手中早已干了墨的毛笔，旋即站起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要事出去一趟，跟王伯说不用给我留门了。“

　　为什么会去那里？

　　苏潜早已换了一身便衣，穿梭于楼阁之上。

　　夜里寒气逼人，他却丝毫没有怠慢腾飞的脚步。这一世他虽历尽磨难才修得人形，仅存的魄却让他每一世的武功如初精湛，甚至是可与黄沙战马的兵将匹敌。

　　最初的记忆像是潮水裹挟上了湿漉漉的一颗心。苏潜不得不按了按躁动的胸腔，越是离那个地方越近，他便越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

　　若是见到了，他能说什么呢？他又能将他记起吗？

　　这一世的他坐拥全宣州最大的商会。他有的是金银钱财，有的是雄韬武略，商机对他来说信手拈来，门道可谓天资禀赋。他所崇尚的一切，也是他视若珍宝的一切，他都有了。

　　他是这一世的苏潜。苏潜是当今朝廷的户部尚书，亦是闻名天下的听雪阁商行会长。

　　他本该是富足的。

　　但当他发现了关于他的一些蛛丝马迹后，内心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渴，像是活生生的被剐了一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他必须找到他，去讨回点什么。

　　他行至高阁之上，俯瞰地上的烟火人间，处处都洋溢着暖意，不远处的皇宫此时亦是曼舞笙歌，整个宫殿浸泡在橘色的暖调中，他抬头看了看天，掐指一算，不一会儿，皇帝就会出宫走上祭祀台，燃灯表佛，紧接着赏花灯，乘着机关腾龙观赏民间表演。今晚他因着商行有要事处理的借口避免出席了设宴，这时他得万分小心，不能让人发现。

　　正想着如何到达目的地，他的眼神随意往街道上一瞟，随即意外的睁大了双眼。

　　一个背着大匣子的束发男孩，面色清冷，正从桥头悠悠汇入人流，粗略一看，很容易就跟丢了，可是苏潜不会。他的眼神至始至终都在他的身上，纹丝未动。像是捕猎一般敏锐。

　　他立于屋檐之上，众生都在享受着节日的温馨，并无人注意到他，而他将每个人的喜怒尽收眼底。他看着男孩儿徐徐前行，步伐奇异，像是一个游魂，又像是一个迂迂前行的垂髫老人，丝毫不见少年人的挺拔。

　　他觉得奇怪，但随着少年的身影越行越远，眼看着就要走向人群中最密集的地方，他思索了一番，一个大挪移，轻松跃至一家衣阁，悄悄从楼上顺着梯杆滑下，来到更衣内间，三下五除二褪去那身便衣换上随手顺来的一套男子衣裳，顺着往来的顾客人流走出大门，眼看着那大匣子就要走远，却也没离开他的视野，便松了口气。心想着赶紧跟上去。

　　谁知，刚祈祷着可别碰上熟人，这会儿一跨出门槛，偏偏给他迎头碰上了。

　　见鬼。苏潜在心里暗骂。

　　面前的人正是当今大齐的国师，陆荆河。

　　这人可不简单，传说他是神胎转世，能让濒死的人起死回身，大齐皇帝的爱妃灵姬就是他作法救活的。自从那场法事后，皇帝就十分景仰他，依赖他，有时甚至将国事都包揽，似乎成效还不俗。

　　例如西洲的水患，干旱，这种天灾人祸，好像只要他出场，便可力挽狂澜，妙手回春。

　　不过这位国师似乎也不是万能的。他不经常露面，但每每一出阁，大齐便会发生许多怪事。

　　后来自然是由他来摆平。在皇帝的眼中，陆荆河他与天神沟通的媒介，是他稳握国运的棋子。

　　苏潜对他的印象可谓一般。尤其是当这个国师以虎啸行行长的商人身份截去他的商路时，他尤为的忌惮此人。

　　他嗤笑。殊不知是谁把谁当棋子。

　　陆荆河身着白色狐裘，白玉冠高高耸立在颅顶，温润的笑着，颇有一番仙人之姿。不同于苏潜浑身上下透出的轻佻公子范，他的身上多了些柔和自然。

　　当他看清面前人是谁后，本就微微笑着的唇更往上扬了些许。眼睛眯成一道弯弯月，他道：

　　“苏公子？”当他看清了他刚刚走出的店铺牌匾后，略微讶异道：

　　“您，今晚告假的原因...难道要把这铺子给签下吗？”

　　苏潜愣了会儿，眼神却不住的往别处瞟，生怕跟丢了人。

　　”额，是啊，刚跟老板娘谈成...哎，这会儿该放烟火了吧，我还有事，先撤了。“

　　陆荆河却丝毫不打算给他让路。”苏大人，我可是听说您今晚有几个大生意要谈呢。“

　　苏潜望向陆荆河，只见他的语气柔和，眼神却有一丝的审视与威压。

　　陆荆河望向皇宫，“今年的燃灯表佛，一人都不可或缺。苏大人，你可知，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苏潜看着陆荆河的一队随行，知道逃不过，便只好心下记着来时的路线，打算另寻时机。

　　每到上元节，皇宫便会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便叫“燃灯表佛”。

　　说是表“佛”，实际上是表“神”。自三千年前那场大灾难后，人界自知自己是多么的无力后，便消除了一切佛学道教，统一了宗教理念，宣布世上只有神明保佑人间。

　　而每一年的燃灯表佛，苏潜都会以各种办法逃脱。有时是趁着人多开溜，还有时，便是以商行事务繁杂告辞。这几年来大齐皇帝虽未多说什么，却私底下不知和谢宣抱怨过多少次了。要不是谢宣替他说情，他这户部尚书可就坐不稳了。

　　今年，看来是不得不参加了。

　　他跟随着陆荆河一行人乘轿来到皇宫前，还未进门，里面洋洋逸逸的乐声鼓曲便倾泻而出，进去一瞧，便是歌舞升平，华乐齐奏。

　　数不尽的歌姬摇曳着腰肢婀娜至不远处的祭坛，祭坛之上，数百盏花灯早已被点燃，累成尖塔状，耀眼的火光直冲天际。无数的朝臣在大殿门口行跪拜礼等候着君王款步而来。

　　这时，苏潜注意到，一架大型的腾龙机关兽自宫墙外踏至宫内，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在那机关兽的最上方，便是当今圣上，他的怀中似有一佳人，不消说，那便是灵姬。

　　即使不是第一次领略长风家独有的机关秘技，苏潜还是被这机关兽给震撼的五体投地。形若腾龙，敏若狡兔，鳞甲采用上好的灵谷美玉雕琢，加以金箔碎钻雕饰，必要时又可展翅，翅膀带动机身使其能够自由翱翔于低空，实在是宏伟壮阔。长风镜也因此被钦封为皇家御用匠师，整个家族因此兴旺。

　　“苏公子，要不我派人先通报陛下一声？”陆荆河在一旁发问，苏潜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机关兽早已被撤下，齐王与灵姬早在殿前了。他看向正往祭坛赶去的齐王，摆了摆手，“算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不劳烦您替我通报了。礼毕他自会找上我的。”陆荆河的神色震了震，随即很好的用笑容掩盖，“好。”

　　苏潜承认自己的口气确实大了些，但这本就是事实。当今圣上——齐王，实际上是与他一同长大的玩伴加同窗。户部尚书这个名头，其实是在他帮他夺取政权后硬要给他加上的。

　　他本无心当什么官，只是那商行的一切事务打理起来便有的他忙。可是齐王，本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