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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

话不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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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我这短短一生,有大部分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可是入梦时,却是月朗星稀,一片浩瀚无边的荷花池,不知道何处传来青蛙呱呱的叫声,微风徐徐,莲香阵阵。

我撑着腮坐在湖心亭赏月亮,郎祁划着小桨破开层层荷花莲叶,船尾摆满了莲蓬,他笑得明朗清雅,手里举着一支带梗的莲蓬,朝我抛过来,说:“六月头最嫩的莲蓬,你要不要尝尝。”

我跺跺脚,白他一眼,很不耐烦的样子:“怎么又是你,天天跟着我,你烦不烦啊。”

他还是笑,那笑依旧是明朗的,即使含着惆怅的叹息,也不明显,他说:“那怎么办,我就只想跟着你。”

我扭头就走,身后他手忙脚乱地从小船上往岸上来,还慌乱地喊:“哎,你等等我啊。”

然后是扑通的落水声,我回过头,原来是小船站立不稳,他慌乱之下掉进水里,还好靠近岸边的水不深,所以他站在水中,一只手还拿着莲蓬,朗朗月光下,水珠顺着他的发滴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然后顺着下颚一滴滴往下落,他还无辜地望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看见我笑也忍不住笑了,站在水里说:“你等等我。”

我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那你还不快点。”

最后他爬上岸追过来,他身上湿答答的,一走地上一淌水印子,但他围在我旁边帮我剥莲蓬,娇嫩青翠的莲蓬,清香扑鼻,青嫩的外衣一剥开,露出饱满的莲子来,他将莲子递到我面前,笑弯了眼睛,说:“你尝尝。”

我伸过手,指尖相触是潮湿的水汽,他浑身湿漉漉的,但还是像个傻子一样望着我笑,我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将莲子塞进嘴里,他问我:“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被人推醒了。

完颜烽冷着脸站在我的床边,满脸讥讽,狠狠地掐住我的下颚,问:“你梦见谁了?笑成这个样子?”

我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这样子激怒了他,但他拿我没有办法,下颚的疼痛一阵阵地传来,可我如今,再剧烈的疼痛都不能使我皱一下眉了,一个人,连心都死了,还会怕什么痛呢?

果然,这目光令他暴怒,他狂躁地松开手,宛如困兽一样,我真心实意地悲悯地望着他,我问:“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

明明受尽折磨的是我,可他看上去却比我更痛苦,额上的青筋露出,他咬着牙望着我:“你休想,沈琳,我要一日又一日地折磨你,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轻易地死掉。”

我轻轻叹口气。

2

我和完颜烽的初遇是在战场上,当时女真族入侵大梁腹地,我二哥和三哥与他们隔着黄河对峙,我提着长枪跟在我三哥后面,第一次对战时就碰见了完颜烽,那是很早之前了,年少轻狂,满腔热血。

他骑在马上笑:“你莫不是个小娘皮吧,长得这样白净。”他后面的女真战士哄然大笑,他提刀过来说,“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雌的还是雄的。”

这样侮辱人,但我并不恼,笑眯眯地回敬他:“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后来他在战场上挑断了我的发冠,我削断了他左手的三根手指头。

怎么算都不亏的一笔买卖。

我的头发飞散下来,我执着长枪足尖点在马背上,他被手底下的将士狼狈地救回去,右手死死地捂着三根断指,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地往下流,一双眼像喷火一样,泛着奇异的光,死死地盯着我。

但我一点都不怕,笑得肆意张扬,居高临下地嘲讽他:“小娘皮又如何,完颜皇子的这三根手指头,还不是送了我这个小娘皮?”

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后来女真人被逼退大梁边境,回到咸州以北,又三年,他们向大梁提亲,指名道姓要我去和亲,并且要我自断经脉。

因为我一手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嫁过去他们不安心。

我妹妹小七是大梁的皇后,消息传下来的时候她将寝殿砸了个稀巴烂,把我护在身后,站在她的夫君——当年天子李翰的面前和他对峙:“李翰,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动我五姐一根手指头。”

李翰站在她面前苦笑,叹口气没有说话。

天下苍生,真不容易啊。

当晚回去我自己断了自己的经脉,小七听到消息闯进屋里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在我床边哭得涕泗横流,自从二哥死去,我再也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了,她哭得喘不过来气,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我说:“小七,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大梁江山,我为的是百姓。”

连绵不绝的十几年的战火,大梁的百姓,真的不能再承受一场战争了。

我们沈家人,铁骨铮铮,没有一个孬种。

后来就是去女真和亲,完颜烽含笑掀开轿辇时,看见我就脸色一变,因为自断经脉后,我要长期吃药,满轿的苦药味,我虚弱地半躺在轿中,他拉起我的手时脸色苍白,问我:“你经脉断了?”

我笑着对他说:“完颜皇子,那三根手指头,你可真是记仇记了七八年啊,如今可算大仇得报,开心吗?”

他脸色铁青,看起来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这或许不是他的意思,完颜老可汗大概也不想再让儿子身边留一位能随时取他儿子性命的沈家女,未雨绸缪,我理解的。

其实说实话,完颜烽对我挺好的,我丢了一身保命的武功,又是女真人最讨厌的沈家之女,可他将我护得滴水不漏,但我并不知好歹,我嫁过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完颜烽,你很喜欢我吗?可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他站在那里,一张脸青白交加,最后从齿缝里憋出一句:“谁喜欢你了。”

我没说话。

3

其实,我本来是应该嫁给郎祁的。

用我六弟的话来说,我和郎祁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当年说完这句话后就被羞恼交加的我用打狗棒在头上敲出了两个包,他捂着头跳来跳去地喊郎祁:“郎祁,你看啊,你还不来管管吗?这就是你以后要娶的老婆,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郎祁坐在河岸边的凉亭里,金瓦朱漆,他手里握着卷书,笑得两眼弯弯,温文尔雅中一派温和,他说:“沈琅,别胡闹,我这辈子都不会反悔的。”

很奇怪,人人都说郎家公子,温润如玉,稳重知礼,但是在我面前的郎祁,却永远笨拙且手无足措。

我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

我在京都的名声很不好听,因为我十六岁刚及笄那年,吏部尚书家的那个混账大儿子不识眼当街调戏我,被我一剑削去了一半的头发,这个吏部尚书一状告到圣上那里,我爹当朝被呵斥了两句。

我以为我爹回来会狠狠揍我一顿的,但没想到他是笑着踏进门的,还拍拍我的肩膀,夸我:“打得好,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就狠狠地给我打,爹给你兜着,我们沈家的儿女,从不被人欺负。”

虽然我爹夸我干得好,但我泼辣的名声到底还是出去了。

满朝文武到了适婚年龄的男子都绕着我走,只有郎祁,在当年年底就向我家提了亲。

我们是幼时相识,小的时候一起在私塾上课,我帮他赶过狗,教训过欺负他的小朋友,投桃报李,他也帮我抄过课业,还在夫子课业小测时帮我做过弊。

少年时的情谊就是这样结下的。

我其实并不喜欢他,他一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整日舞文弄墨的,而且长得太清俊了,皮肤比我还要白,我才不要嫁给他。

我爹问我意见的时候我头一梗,很傲气地说:“我才不嫁他。”

我娘叹口气,问:“郎祁哪里不好,你配他真的还是高攀了,我看你就是胡闹,除了他谁还愿意娶你?”

我爹很宠我,他说:“我沈念的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不嫁不嫁,爹给你做主,我这就给你退了。”

当天晚上我在西街武馆听戏的时候,郎祁苍白着脸来找我,问:“你退亲了?”戏台子上一出“挑华车”正唱到关键处,郎祁正挡在我前面,我不耐烦地推开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戏台子,锣鼓喧天,只听:

那高宠杀得高兴,进东营,出西营,如入无人之境,直杀得番兵叫苦连天,悲声震地。看看杀到下午,一马冲出番营,正要回山,望见西南角上有座番营,高宠想到:“此处必是屯粮之所。常言道:粮乃兵家之性命。我不如就便去放把火,烧他娘个干净,绝了他的命根,岂不为美。”

便拍马抡枪,来到番营,挺着枪冲将进去!小番慌忙报知哈元帅,哈铁龙吩咐快把“铁华车”推出去。众番兵得令,一片声响,把“铁华车”推来。高宠见了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就把枪一挑,将一辆“铁华车”挑过头去。后边接连着推来,高宠一连挑了十一辆。到得第十二辆,高宠又是一枪,谁知坐下那匹马力尽筋疲,口吐鲜血,蹲将下来,把高宠掀翻在地,早被“铁华车”碾得稀扁了。

……

高.潮将歇,帷幕降落,我心满意足地舔.舔因为兴奋口干舌燥的嘴唇,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发现郎祁还站在我身后,我疑惑地问他:“你做什么?”

他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又问了我一遍:“为什么退亲?阿琳,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我摇摇头,指着戏台子上正在退场的武生,有些憧憬和骄傲地和他说:“郎祁,你很好,但我将来要嫁的人,一定是要能驰骋沙场,傲万人敌军于无物的英雄,可是你连我的长枪都拿不起来。”

当时年少气盛,说话直来直去的不懂收敛,只看见他苍白着脸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我以为他放弃了。

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来我家跟着沈琅一起和我爹练武。

一大早的我四姐就来羞我,说:“哎呀,我家小五真的好大的魅力,你要不就从了吧。”

我娘叹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也不知道你这是哪里来的臭脾气,人家郎祁多少京都大家闺秀想嫁,他一手文采出神入化,一纸墨宝价值千金难求,只有你拿他不当回事。”

我气急败坏又羞又恼地去武场找他,他扎着马步,额角上都是汗,看见我还是笑:“阿琳,你怎么来了?”说完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又说:“这里太晒了,你快回去。”

我狠狠地跺着脚,骂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极温柔极温柔地望着我,眼睛漆黑专注,他说:“我想娶你。”

我脸红一片,狠狠瞪他一眼,转身气呼呼走了。

不过他没坚持多久,因为在太阳下被晒中暑了,他身子本来就不好,还在家里躺了一个月,病好后他又来,我爹说什么都不肯再教他了,然后第二年,他又来提亲了。

他亲自上的门,提着我的长枪,站在门口笑得清风霁月,清瘦的身体坚直挺拔,只说了一句话:“阿琳你看,如今我也能提起你的长枪了。”

我跺着脚,真的是烦死他了。

4

我不知道郎祁从哪里来的坚持,我一次次地拒绝他,他一次次地提亲,一直到我十九岁那年,后来连我爹都动摇了,愁眉苦脸地望着我,说:“小五啊,要不咱就从了吧……”

我牛脾气上来了,跺着脚拒绝:“我才不要,要嫁你嫁,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他。”

其实那并不是讨厌郎祁,只是我幼时脾气就犟,喜欢跟人反着来,别人越是让我做什么,我就越不喜欢,只是那次没想到,郎祁站在我身后,将我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

他还和我道歉,一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脸色暗淡,还拍了拍我的头,笑意勉强:“抱歉。”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不知道我会给你带来困扰,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很想将你娶回来。”最后他笑,长久地认真地注视着我,说:“以后不会了。”

我动动嘴唇,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

后来他再也没来烦过我,听说那时候他娘还去皇寺烧香,谢天谢地她儿子终于不用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再后来,就是我爹出事了。

我爹是北疆王,那个时候女真北侵,我爹一直镇守北疆边境,那是一个连预兆都没有的寻常日子,我看完戏和往常一样回家,离家门口两个街道时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嘴拉到了旁边的小巷子里,我反应很快,立马反手拧着这个人捂住我嘴的手,手肘狠狠往后。

一阵压抑的闷哼,郎祁低低地说:“别怕,是我。”

我一怔,力道就松了。

郎祁飞快地和我说很多事,他和我说圣上怀疑我爹反了,整个沈府都被监禁起来了,我二哥三哥六弟都被投到监狱里去了,沈府内部的情况不清楚,也不知道我娘和我四姐怎么样。

还有小七,小七那时已经嫁给太子李翰了,她一个人在东宫,还怀着身孕,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要冲回沈府和我家人在一起,可郎祁拦住我,他和我说圣上是认真的,因为内宫传来消息,小七已经被圣上下令处死了,但这个消息真伪不知,因为在潜意识里,我们都觉得圣上不至于连怀着皇家子嗣的儿媳妇都不放过。

我怕得浑身发抖,手哆嗦着不成样子,连他的衣襟都抓不住,只会翻来覆去地问:“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

黄昏笼罩席卷的小巷子里,一片光静悄悄地投射在长着青苔的石墙上,他的脸半明半暗,双手握着我的肩,语气中有种让人安心的镇定,他看着我安抚道:“别怕,我在。”

我慢慢地冷静下来。

全城通缉搜索我的下落,郎祁将我带回自己府上,顺着后院进屋的时候刚好迎面撞上他的母亲,他娘一直很不喜欢我,嫌我粗鄙,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当年郎祁第一次被我拒婚之后她亲自上门拜访过,我局促地站在会客的堂中,她坐在正堂中喝茶,眼神从掀开的茶盏中递过来,不动声色地将我从头打量到尾,然后嗤笑一声,合上茶盏,对着我娘说:“令千金如此秀外慧中,确实是我家子岩高攀了。”

这样的反话,我脸一下子红了,但想着她是长辈,尤其还是郎祁的亲娘,所以一句顶撞到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倒是我娘笑眯眯帮我顶了一句:“确实,不然子岩怎么会就独独对我家小五痴心不改。”

后来郎祁第二次来我家提亲被我退婚的时候,他娘还被气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这次遇见也是一样,她们这种世家夫人向来出身名门望族,眼高于顶,气急了气派也端得十足,她看着郎祁,恨铁不成钢:“你疯了吗?以前你胡闹我也就随着你了,现在是什么时机,郎家百年名声,行差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她转头瞪着我,“趁现在没有人看见,你快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

我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郎祁死死地拉着我的手,眼睛却看着他娘,语气不容置疑:“娘。”

两个人无声地僵持着,外面突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火光透过外墙隐隐约约地投射进来,他娘脸色一变,迅速地把我推进最近的屋子里,快速地说了一声:“藏好,别出声。”

我在黑暗的屋子里往外看,看她理了理朱紫的滚边广袖,然后像所有世家夫人那样,挺直了背端庄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她和郎祁是怎么打发来搜查的人的,我在郎府待了半个月,每天什么都不能做,圣上昏聩无德,宦官奸臣当权,只手遮天,还好看守我沈府的监头曾经受过郎家的恩惠,对我四姐和我娘颇为看顾,大理寺他也派人打点过,我能做的,就是每天焦躁不安地等北疆那边的消息。

郎祁一直陪在我身边,那段时间为了沈家的事忙进忙出,眼见的清瘦了很多。

他依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他站在我身前,用拿笔的那双手,为我撑起一片安心周全的天。

后来又过了半个月,终于有消息从闭塞的北疆传来,整个北疆军被全军覆没,我爹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大梁万民悲恸。

我沈家终于也洗刷了造反的污名。

5

完颜烽的小妾把我推进了中庭的湖水里。

夏天刺目的阳光隔着一层湖水的屏障,也显得温和了许多,那个小妾趾高气昂地站在湖中的木桥上居高临下地望过来,眼神厌恶,说:“这样一个病怏怏的南蛮子,也不知道三皇子究竟喜欢她什么。”

湖水从四面八方朝我挤压过来,我闭上眼,顺从水的浮力放任自己一点点地沉下去,再沉下去。

醒过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完颜烽守在我床边,眼神凶恶地看着我,像是不能理解我的做法,恶狠狠地骂:“你就这么想死?”

我静静地望着他,虚弱地开口,我说:“完颜烽,我已经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沈琳了。”

他喜欢的那个沈琳,是当年执着长枪在沙场上一枪将他挑下马的沈琳,是那个人称北疆野凌霄的沈琳,我曾经跟着我三哥列阵杀敌,可现在,随便一个内宅妇人的力气都比我大了。

我没有了年少的意气,也没了想活下去的期待。

完颜烽死死地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他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喜欢那个小白脸是不是?他叫什么来着,叫郎祁?”

他慢慢笑出来:“可惜他还是让你来和亲了,如果他喜欢你,为什么不阻止大梁的皇帝?沈琳,不管怎么样,最终还是我得到了你。”

自从来到女真族,我一直是得过且过的态度,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就好,我前所未有的温和,确实,一个人心都死了,身外万物不过拂尘,万事都能忍,也万事不入眼。

可是完颜烽说完这些话后,我眼神一点点地冷下来,我憎恶地、冷冰冰地望向他,我说:“完颜烽,你也配喊他的名字?”

他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欺身过来,毫不费力地压住我的手腕,胡乱地吻在我的脸上颈间,另一只手拉扯我的裙带,语气凶狠,带着破罐子破摔般的孤注一掷:“我让你看看,我配不配。”

这种事和亲来之前我就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了,刚嫁过来的时候,完颜烽一直没有强迫过我,后来有个晚上他喝醉了,也是像今天这样,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他的唇小心翼翼地落在我的鬓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抬手将我的眼睛蒙上,有些可怜的小心翼翼地祈求:“你能不能对我笑一笑,就像对他笑那样。”

他简直在痴人说梦,最后他像经受不住我的眼神一样,转身走了。

我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原本对这些事已经不在意了。

可是他不该在我面前提起郎祁。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从嗓子深处发出痛苦的泣音,不远处的烛光摇曳,我的意识渐渐混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郎祁。

我本来可以强迫自己忘记的,我们沈家,从我爹娘到我三哥四姐,个个都命丧女真人的手中,还有我的郎祁……

郎祁郎祁,我的郎祁,如果没记错的话,距离如今,他已经死了六年了。

当年他的尸体是我亲自运回去的,他安静地躺在棺柩中,我穿着为夫守灵的丧服,头发学着妇人一样绾起,将他送到郎府门口,满府的白色招魂幡透着股凄凉,他娘穿着雪白的丧服,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堂之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看着我说:“从他去北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死在那里。”

她站起来,看都不看我一眼,手一寸一寸地抚摸过郎祁的棺柩,说:“郎祁向你求亲了五次,被你退了五次,我看你万般不顺眼,但他喜欢,我也就顺着他了,”顿了顿,她补充一句,“我其实想把你身上的丧服扒了,发髻扯掉的,你没有嫁给我们家郎祁,我也不认你这个媳妇,他已经死了,你这万般作态做给谁看呢?”

“但是我想,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应该会很开心的。”她闭上眼,身体摇摇欲坠,说,“但希望你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沈琳,我儿子爱你爱到骨子里,但我恨你,这生生世世,我会一直恨着你。”

我对着她磕头,头深深地伏下去,脸埋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其实对我很好,当年我爹出事,她虽然嘴上说着要把我扔出去,但还是配合郎祁将我在郎府中滴水不漏地藏了半个月,我爹战死北疆后,我娘殉葬他的那天,我哭得天崩地裂,她当时来看我,我还记得她的手,很温柔很温暖地抚摸过我的脸,小声地宽慰我:“别哭了,孩子,都会过去的。”

我一直模糊地记得那种触感,和我娘十分的相像。

我发过誓,我会代替郎祁向她尽孝,哪怕她再讨厌我恨我,我也要好好地照顾她。

可是后来郎祁的头七刚过,她就吊死在郎府的祠堂里了。

6

这么多年,我和郎祁只吵过一次架。

因为一般都是他顺着我的时候多,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和女真人的和亲,那时我爹战死,我大哥殉国玉门关,女真人侵入腹地,隔着黄河和大梁僵持,对峙数月后,无奈讲和。

女真人拿着我们沈家的全家画像,说沈家人都是难啃的骨头,从我爹到我大哥都是,他想看看,沈家姑娘的身体是不是一样的难啃,他好奇沈家姑娘的身体是硬的还是软的。

小七已经嫁人了,我四姐身体病弱,唯有一个我了,我将长枪往地上一放,枪尖嵌入地下,我看着眉头深深蹙起的二哥,气势汹汹地说:“二哥,我去,我要让那些女真人看看,沈家姑娘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我二哥没理我。

后来郎祁来找我,他眼睛通红,握得我的肩膀生疼,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看他,梗着脖子说:“我当然知道。”

他站在我面前很久很久,最后说一句:“我会带你回来的。”那样坚定,像一辈子的承诺,他看着我,“答应我,撑下去别做傻事好吗?我发誓,我会带你回来的。”

谢天谢地,他没有说出要我抛下一切和他远走高飞的话,他那样了解我,但我还是强迫自己笑出来,我说:“可是怎么办啊郎祁,你连马都不能骑,怎么上战场啊。”

我捂着眼睛,极力憋着气,泪珠顺着指缝溢出来,我不看他的表情,说:“你还是离北疆远远的吧,你没听过李贺的南园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你一个拿笔杆子的,难道想白白去送死吗?”

“就当我负你吧,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嫁给你。”

后来他怎么离开的我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的眼神,坚决的,温柔的,包容的,仿佛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他的决定了。

我安安静静地做好了准备,北上去女真族的那一天,我将我的长枪磨得锋利极了,家里的人都沉默不语,我还开玩笑,我说:“放心,我不会给我们沈家丢人的,死之前,我怎么着也得拉几个女真垫背的。”

二哥三哥通红着眼睛不说话,六弟眼睛一眨眼泪就流下来了,四姐靠着墙边坐着在绣花,绣两针咳嗽一声,然后望着我锃亮的长枪叹口气,说:“你垫背完了,大梁和女真的第二场战争也就来了。”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四姐过来看我,我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我们很少如此亲密,因为老实说,我和四姐一直不对盘,当然这是我单方面的敌视,明明都是女孩子,但爹和娘都十分偏心她。

她也不像沈家的孩子,她身体虚弱,不能提枪不能拿刀的,整天捏着一枚绣花针吟诗作词,她曾经给家里人每个人都缝了一件外袍,爹兴高采烈地连穿两个月,逢人就炫耀,这样一对比,显得我很没面子,我还偷偷嫉妒过她。

现在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将头塞进她的怀里,闷闷的,我说:“四姐,我其实有一点点怕的。”

她抬手抚在我的发顶上,手心干燥温暖,身上一股淡淡的药味,说:“别怕,小五,姐姐在。”

后面她下床给我倒了杯水,喝完之后,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我一觉醒来,她已经坐上轿辇代替我去北方女真族那里了。

三年后,她也死了。

死在女真人手里,连尸骨,都没办法给她收殓回来。

四姐死了之后,仿佛是个导火索,大梁和女真隔着黄河,正式开战了。

我穿着盔甲跟着我二哥和三哥,一起去了前线。

再后来,郎祁也来了。

7

那天的风沙很大,我将完颜烽的手指割掉的第三天,听说李翰从京都派了一位贵人来当军师,我兴冲冲地跑去看热闹,走进二哥的毡帐里面,看见一抹熟悉的青影。

他正在和我二哥说话,两个人对着地图指指点点,我听见他的声音,温和的:“如今已经十月金秋了,再过段时间,河水就要结冰了,女真驻扎北方,他们大本营粮草或许供应不上,只会急攻,我们兵力上或有不足,但只要拖一拖,或许……”

二哥在旁边颔首,我非常生气地大声地打断他:“郎祁!”

他抬头望过来,我转身就走,他急冲冲地在我身后跟过来,一边走一边喊:“阿琳,阿琳,你等等我——”

我猛地停住脚步,他停在我的身后,着急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解释:“你听我说——”

我红着眼睛骂他:“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的文人,来这里送死吗?”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阿琳,江山社稷,匹夫有责。”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为我而来的,仿佛这样后面出事了我就会毫无心理负担一样。

我赌气凶他:“你想好,你要是落在战场上,我才不会去救你呢!”

他笑,很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了句:“傻姑娘。”

他来了之后我明显能感觉到,二哥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郎祁来之前,军中权谋全靠我二哥撑着,殚精竭虑,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但是郎祁来之后,我经常看见他们俩默契地相视一笑,偶尔讨论兵法,也是萦绕着相谈甚欢的知己氛围感。

我二哥还曾经看着我感慨:“你这丫头,真不知道郎祁喜欢你哪点?”我还没生气,他就笑着摇摇头,“也对,我沈家的姑娘,怎么都是讨喜的。”

我气鼓鼓地看着他。

后来很久之后我发现我太武断,我之前曾赌气和郎祁说他要是落在战场上,我才不去救他,事实上,他从来不需要我去救,反倒是他,救了我很多次。

第一次是涿郡之战,涿郡大败女真人后,我年少气盛,领着两百铁骑去追残兵,结果中了埋伏,两百人被冲散,几乎全军覆没,我中了极重的伤,撑着身子隐蔽起来后就站不起来了,最后浑身是血的躺在冷硬的石地上,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天。

临死前,我想到了郎祁,我想,他看到我的尸体,也不知会作何感想,希望到时候我能有个全尸,不要太丑,不然他看我的最后一眼,是我的丑样子,吓到他了那该怎么办。

就在我昏昏沉沉间,郎祁一个人骑着马,过来找我了。

我以为是做梦,但是滴在脸上温热的泪确实有触感,我吸了吸鼻子,颤抖着摸上他的脸,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抬手将手盖在我摸他脸的手背上,声音很稳,令人安心,但是手却在抖,我昏沉间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不怕,我在,不是做梦,我来找你了。”

以前在家里看戏本子的时候,对于这种战场寻人的把戏我就很不耐烦,因为你想,这么大的战场,先不考虑有没有伏兵的问题,黑灯瞎火幕天席地的,你单枪匹马的上哪去找人?

可是如今我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真的是,千难万阻,凭着信念,你也能找到他。

就像郎祁,我嘲笑过他很多次,他连马都不会骑,怎么能来战场呢。

可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为了我,究竟是从马上摔了多少次,才能凭着我当时追残兵的痕迹,一路找到我的。

我不愿意去想。

后来他将我放在马背上,牵着马绳,走了二十多公里的路,将我带回去。

清醒过来后,二哥三哥来看过我,除了让我安心静养外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有郎祁守在我床边,伸手覆在我的眼睛上,说:“想哭就哭吧。”

我泪流满面,因为跟我一起的那二百位铁骑,一位都没回来,是我将他们带去追残兵的,二哥明明都已经说了穷寇莫追,但我还是执意。

因为女真领军的那位独眼副将,在开战前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一句:“你也是沈家的姑娘?我还记得你那位四姐,肤白貌美,那腰身,啧啧——”一个心照不宣的下流表情,当时满心愤慨,我只想弄死他。

郎祁一直守在我身边,宽慰我,安抚我,最后叹息一声,说:“这是战场,沈琳,流血牺牲是非常正常的事,你要做的,是将女真人赶出大梁腹地,这样告祭英魂,才能慰他们在天之灵。”

他极其怜悯地望着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战场上,我希望你是开心的,因为无论文臣将士,为国捐躯,都是至高的信仰。”

8

郎祁死的那晚我是有感知的,那时候女真声东击西,四姐死前曾经将女真的布兵图和地图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传给了我二哥,我们也在初期节节胜利,然而他们也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和三哥往西北去收复沙洲的时候,女真人率大军,突袭了总帐。

那晚我在遥远的沙洲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稀是很早很早之前,小七还在家里东苑花墙下面荡秋千,二哥在看书,三哥又出去拈花惹草去了,四姐倚在窗户下面绣花,我和六弟趴在墙头望着外面的巷口,打赌下一个出来的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然后赌着赌着,六弟突然指着巷口说:“哈哈,沈琳,那不是你家郎祁吗?”

我定睛一看,真的是他,沈琅在旁边贱兮兮地补充了一句:“他不会又来提亲吧。”

我娇羞地低下头,然而等着等着,他却沿着巷道走远了,心空落落的,在梦里也落不到实处去,我慌里慌张地追出去,大声喊他:“郎祁——”

然而大雾袭来,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雾中,我跟上去,然后大雾散去,我看见了他,在总帐大本营,灯火连天,惨叫嘶吼,满地断肢狼藉,郎祁站在毡帐外面,一把刀从他的胸口处透过去,又抽出来,然后更多的刀刺穿进去。

我撕心裂肺地喊,想冲过去,然而我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看着他单膝跪下去,一袭青衫被血染成深色,然而背依旧直挺挺地挺着,傲骨铮铮,直到一个女真人走过去,抬脚踹了一脚他的胸膛,将他踢倒在地。

他仰面往后倒下去,嘴角不断地往外吐着血,然而眼神眷恋,最后望过来,似乎和梦中的我四目相对,我痛哭流涕,他唇角却慢慢向上扯出一抹微笑的弧度,嘴唇蠕动两下,是一句无声的“阿琳”。

惊醒后我心悸不已,沙洲收复得太过顺利,我哭着去找三哥,语无伦次地喊他,我说不行,郎祁那边肯定出事了,怎么办,怎么办。

但还是存着侥幸心理,劝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我快马加鞭地先行往沙洲赶过去,不吃不喝不眠,心神难安,一直等到我亲眼看见残垣断壁后的战场,我一步一步地往毡帐走,看到郎祁的脸。

冬天这样的冷,他的血在脸上已经冻成了冰,眼睛安静地阖上,天太冷,将他唇边上扬的弧度冻结起来,我走过去跪在他旁边,将他抱起来,抬手去捂他的脸,冷冰冰的冰坨子,我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将脸贴过去,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他脸上,我极轻极轻地唤他,我说:“郎祁,醒醒,天太冷了,我们进去睡好不好。”

他唇角带笑,永远都听不见了。

我就那样抱着他,从晨光熹微抱到暮色四合,直到我三哥赶来。

把郎祁送回去的时候,他娘曾经说过,郎祁向我提了五次亲,被我拒绝了五次,其实她不知道,我也和郎祁提过亲。

就在去沙洲之前,郎祁给我洗马,我坐在一旁看他拿着刷子细致地刷我的小马驹,真奇怪,脾气暴躁的小红马在他手底下乖巧得像一只猫,我笑眯眯地晃着腿,很平常很平常地问他:“郎祁,等战事全部结束后,我们回去就成亲好不好。”

他手停顿了很久,没有看我,我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问:“你是在和我提亲?”

“怎么啦?不行吗?你要拒绝我吗?”

他长长叹口气:“只有你拒绝我的份,我哪敢拒绝你?我还怕我一个不注意,你就不认账了。”

我笑嘻嘻的,指着小红马:“那我把它送给你当我的嫁妆行不行?这样我就不会不认账了。”

小红马打了个响鼻,头温顺地倚过来,郎祁终于肯含笑望向我,眼睛宛如万千星河流转,亮得惊人,他说:“那你可记好了哦,等打完仗,回去你就要嫁给我。”

那你可记好了哦,等打完仗,回去你就要嫁给我。

嗯,我一直记得,打完仗回去的那天,在我二哥的见证下,我抱着郎祁的灵位,穿着鲜红的嫁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三叩首六跪礼,带着我的小红马,嫁给了他。

可我的小红马太老啦,这样久的岁月,它从小红马变成了年迈的老红马,在他去世的第三年,我的小红马也没了。

完颜烽停了下来,他伸手接住我眼角落下的眼泪,浑身被我抓得都是伤,眼神有些受伤,只问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他?”

我闭上眼,问他:“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对他笑?”

“可以对我说说吗?我真的,真的很想他。”

他怒不可遏,翻身坐在床边,过了很久后又眼神复杂地望着我,说:“如果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让你来和亲是我跪在我父亲面前跪了五天求来的,大梁女真战事已平,我们之间再无家仇国恨,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对我……”

“我不愿意,”我打断他的话,平淡地望着他,“战事已平,但家仇不敢忘,即便没有家仇,我也不会爱你,完颜烽,在过来和亲之前,我已经嫁给郎祁了,我这一生一世,只会爱他,再无其他。”

“我过来和亲,一为民二为国三为家,从来不是为你。”

他额角的青筋直跳,手死死地捏成一个拳头,我静静地望着他,看他的眼睛一点点地红起来,然后猛地站起来,挑开帘子走出去了。

那之后我就病了。

挑断经脉后我身体就虚弱得不行,落水风寒难愈,我本来也没有求生的心,一点点地放任自己病下去,只觉得解脱。

快要死之前,我求完颜烽,那是我第一次求一个人,我问他我死了之后他能不能将我的尸骨送回大梁去,梦回故土,我只想回去和我的郎祁团圆。

他眼睛通红恶狠狠地笑出来,说:“你想得美,沈琳,你死之前我得不到你,你死了之后,我要和你百年合棺,你不是讨厌我吗?我要你永生永世,都和我共棺共寝,躺在我身边,生生世世都逃不开。”

我闭上眼,无所谓了,我想,故身被锢,故魂不敢相忘,我知道,我要回到我的故土去了,有一个人牵着一匹小红马,已经等了我太久太久。

我不想让他等了,我知道,我们很快,很快就会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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