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身的气度和那脏污衣裳上的绣纹来看，曹丕定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可既然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又为何被遗落在那鬼城中煎熬呢？
金光瑶望着曹丕那斯文的吃相，不愿深想。或许是守城修士的孩子？若是这样，守城的修士受蛮族屠戮，留下孩子来在鬼城中煎熬，好似也并非不可能。
“丕儿为何会遗落到城中？”他拿手帕仔细替曹丕擦嘴角，挑了个还算亲切的称呼唤他。谁知曹丕听完却剧烈咳嗽起来，好似受到什么惊吓。
金光瑶连忙递水给他喝，曹丕喝了水往下顺，才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便是这臭娃娃的命门了。金光瑶有些高兴，一直折腾他的小娃娃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父乃此城城主，祖上食汉禄而封侯。只是百年前汉室坍塌，我祖上有心匡扶，却是无力。我祖父不愿牵扯到世家门阀中，故而远离中原，在此地安居。”曹丕目光灼灼，毫无惧怕的望着金光瑶。
金光瑶有些尴尬，这世家门阀，曹丕自然明指他了。
“今次中原大乱，蛮族又在濮阳屠戮我族，我父领了城兵前去寻世伯袁绍讨贼征蛮。义州空虚，倒叫那些无耻匪徒前来偷袭，致我城民死伤，又有温氏门徒前来围城，将我城民推至死境！”这是一道满含愤怒的声音，金光瑶和曹丕同时转过身去，见是那少年醒了。
曹丕很惊喜，面前的桂花甜糕也弃了，匆匆跑到他身边，有些紧张地问“哥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少年温柔的摸摸曹丕的头，温声道“丕儿不必担心，哥哥没事了。”
曹丕小心翼翼避过他明显的伤口，抱着他垂下的胳膊不撒手，一双大眼眨呀眨，对着那少年道“他是好人，虽如我一般任性无赖了些。可是比其他伪善的世家好多了。”
金光瑶听着这介绍，有些哭笑不得。他抬眼对那少年拱手“金光瑶。”
那少年听弟弟有如此高的评价，也客气道“曹昂。”
“刚刚昂公子说，是我温氏门徒将城民推入绝境？”金光瑶有些忐忑。曹昂面色依旧很苍白，语气却铿将有力“公子可知，你们修仙之人翻云覆手间，便可将百姓拖入绝境。”他望了一眼依旧立在他身后的曹丕，温声开口“丕儿，先出去玩好不好？哥哥身子不爽利，想叫这位公子再帮哥哥瞧瞧。”
金光瑶闻言便在指尖结了个法咒，一道金光没入曹丕眉间，登时便晕了过去。曹昂立刻抱住他小小的身子，皱了皱眉，冷声道“你做了什么？”
金光瑶有些歉意的开口“这只是能让丕儿睡个好觉罢了。”
曹昂瞪他一眼，将曹丕稳稳当当放上床榻，才开口道“丕儿随我吃了太多的苦。若不是你们来得及时，他恐有性命之忧。”说罢，曹昂便向金光瑶深深作揖。金光瑶急忙去扶“公子言重了。”
二人一时无言，金光瑶为了打破僵局，轻声问“这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曹昂眉目间有挣扎之意，片刻后又恢复平静“我父领了城兵往中原讨贼征蛮后，义州城空虚，匪徒便在此时登城而入，护送我兄弟二人的护卫抵死不从，拼命将我二人藏匿，而后匪徒便在城中大肆敛财，淫人妻女。实是畜生行径！”曹昂气愤到极致，猛地一拍桌子，面上又立刻带着些小心与惊慌，见曹丕还稳稳睡着，没受到干扰，松了口气。
“而后便是温氏门徒前来讨贼，围困义州，叫兵匪断绝粮草……城中无粮，百姓不得已易子而食……再最后一把大火将城中烧毁，兵匪自相残杀。”
他眼中含着热泪“我望着那些平日里相熟的百姓为了生存自相残杀，互食腐肉，就更加憎恨挑动中原的恶贼！”
金光瑶沉默了一会儿，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我护着丕儿在城中躲藏，在炼狱里生吞，直到我们在那巨火前找到一处藏匿处，我们才得知那盘旋在空中的黑雾是无数因惨死而不肯散去的冤魂。”
“他们怕火？”金光瑶问。
曹昂点点头“他们怕火。我在昏死前燃了火把，叫丕儿离开我的身边，出城去 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金光瑶只要一设想自己在那尸山血海里如野兽一般生吞活剥，就感到一阵作呕。何况是个孩子？
“丕儿他……没见到那些吧？”金光瑶有些紧张的问。
曹昂压低声音，道“我绝不会让他见到那些东西。”
那些互相残杀，扭曲可怖的人性。
金光瑶转过身去，一瞬间眼眸被激得通红。却硬生生忍住哽意，只掩盖似的揉揉通红的眼睛，哑声道“是我们的错。”
孟凡，或者说蓝曦臣，到底为什么要挑起这场战争？泽被天下？泽被天下？蓝曦臣，他到底为什么？
无数人为他的决定所累，家破人亡，互相残杀。这该死的世道。金光瑶心脏剧痛，仿佛那些亡魂在啃食他的五脏六腑，要他也尝一尝这样撕心裂肺的惨状。
这就是与他们一般的凡人么？一样的眼鼻嘴，一样的身体，可凭什么他们要遭受这样的灾厄呢？
金光瑶心中一震，觉得自己生了不该生的念想。他压下心中的一腔愤懑，转头问曹昂“城中百姓如何？”
“辖下富庶。安居乐业。”
金光瑶有些动摇，又问“遭此横祸的城镇有多少呢？”
曹昂便面带讽刺的望着他笑“公子出身高贵，怎会理我等凡夫俗子的俗事呢？”
金光瑶苦笑一声，他们何尝不是凡夫俗事？不过汉室衰微，便起了另一个“汉室”罢。
“公子今后作何打算？”金光瑶问。
“寻找父亲，重建家园。”曹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金光瑶顿了顿，问他“不如公子随我走，依附温门，有所庇护。”
“依附？多谢公子美意。然大丈夫本该建功立业，又何必依附荣华？趋炎附势？若公子所处之世家各个都这般想，我敢断言，世家必灭。”
某种程度上，曹昂的话与前生金光瑶的认知达成一致。
“今中原世家内乱不断，世家内部更以服食五石散，奴役边民为乐，以骄奢淫逸为常态，不思进取修习，躺在功劳簿上吃祖宗的老本，世家何来的前途？”
“敢问公子高见？”
“世家中尤以温门实力雄厚，门规严谨。若能统一世家，当乃大功一件。”曹昂缓声道。
曹昂与温若寒的设想一样。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此事若能统一最好，若不能则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多谢公子，瑶受教了。”金光瑶恭敬道。
曹昂又笑“公子看得比我明白，如此畏畏缩缩多思多虑，是在担忧什么？”
金光瑶叹了口气，只道“我出身世家，自然要为它打算，维护它最根本的利益，哪怕这利益是以万人的性命为代价。”
他不得不去维护它。金光瑶感到这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竟是个知己。一瞬间感慨万千。
“我想在自由的风里生活。与挚亲们一起。”曹昂轻声开口。
他也不得不去维护。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二人所答非所问，却是能叫彼此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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