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暗沉，不见天日，发霉的气息令人闻之作呕，范序新从稻草堆里忍痛直起身来，将握在手中的玉笛靠在唇畔。
玉笛光华内敛，奏出的曲子悲婉凄凉，飘荡在昏暗的监牢里。
狱卒闻声赶来，揉着睡意惺忪的眼没好气地斥责：“我说你大清早发什么神经，这里又不是歌馆，别吹你那破笛子。”
范序新置若罔闻，指尖随着音律的起伏上下波动，心里默唱道：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声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狱卒急了，蹬着双目扬起手中的鞭子，噼啪搭在牢柱上：“我说你呢，姓范的！是不是皮又痒了想尝尝鞭子？”
刺耳的鞭子与狱卒的怒火将悠扬的笛声摔个稀碎，范序新终究是停下来，迈步走到狱卒身前。
“劳烦禀报郡守周大人，我认罪，白清宇是我杀的，毒就是我下的！”
牢房瞬时静默片刻。
前几日范序新哪怕遭受毒打也抵死不认，怎么这几日未受酷刑且天天有家属送好吃好喝的，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地认罪了？
狱卒一时没反应过来。
“听见没？人就是我杀的，要杀要剐，悉听审判。”
范序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狱卒这才缓过神。
“好，我就前去禀报郡守大人，想必大人即刻就会升堂审案。”
——
“小姐，楚公子，那名受伤的姑娘醒了！”
“醒了？那太好了，五味哥果然医术高明！”
白珊珊正与楚天佑坐在窗边长塌上下棋，听闻此言，指尖方捏起的棋子瞬间砸落棋盒。
楚天佑已拾扇起身，不再思索势均力敌的棋局，向白珊珊莞尔一笑：“珊珊，那咱们过去看看。”
“好的，天佑哥。”
二人步入房中，床上的女子刚在丫鬟的帮扶下坐起身来，二人入内，忙掀开云被就要行礼道谢。
“姑娘不必多礼。”
楚天佑说话间，白珊珊快步走到床前制止那女子，向她笑道：“姑娘不必客气，你重伤未愈、身体虚弱，定要好生静养。”拿过方枕靠在她身后，让她倚得更舒服些。
“姑娘与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若他日有需，定赴汤蹈火！”女子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划下泪痕。
“姑娘不必客气，只是不知姑娘尊姓芳名，姑娘又为何身受重伤躺在崇山峻岭中？”
楚天佑款步走来，与白珊珊一同坐在床侧圆凳上。
“公子，奴家贱名娟儿，”娟儿忽然一声苦笑，“至于为何会差点葬身山林，怕是只能问奴家的主子范夫人了。”
“哦？”
楚天佑目光一凛，与白珊珊对视片刻，又道：“姑娘可否告知实情？”
昨日丁五味还与他二人悄悄见面，说范夫人戒心深重，怕是不好对付。楚天佑思虑良久，三人才拟定计策，打算徐徐图之。
彼时楚天佑在想，若是因此将丁五味留在范府，对他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如今看来，计策实在是多此一举。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竟全不费工夫。
娟儿踌躇片刻，终是颔首，用孱弱的声音徐徐道来。
她出生便被送了人，成为在街头卖艺的杂耍艺伎，十五岁那年被范夫人看中花高价赎买，成了她的贴身丫鬟。范夫人待她很好，说是贴身丫鬟，却很少让她伺候衣食梳洗。不过，又请管家暗中教她很奇怪的技艺，说起来像是悬梁挂壁。
没有人告诉她这是为什么，她也不敢多问。
一日，范夫人单独将她叫到身旁，握着她的手，请求她做一件事，并承诺事成之后会放她自由，并给她大把银票置办房田，去过普通人家的安稳日子。
身为仆婢且蒙主人恩惠，娟儿没有拒绝的余地。
“奴婢谨听夫人吩咐。”
范夫人示意娟儿近前，在她耳边低语：“我要你成为白清宇府上的仆婢，摸清白家的底细，并且我知道范序新一向与白老爷交好，我要你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会派薛管家传递消息。”
“啊？”娟儿目瞪口呆，“您是说...让我...”
范夫人面不改色：“不妨告诉你，我要借白老爷除掉范序新这枚眼中钉！”
娟儿只觉脊背发凉。
“你不要怕，”范夫人摩挲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冲她笑了笑，“我会让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事成之后，还你自由身。”
——
“这么说，是范夫人指使娟儿姑娘你毒害的范老爷？”
白珊珊与楚天佑对视一眼，轻叹一息。
娟儿木讷颔首，眼神空洞。
“姑娘，既然此事是你所做，那你是如何到房中下的毒？”
楚天佑对此疑惑不解，按理说官府已将当日所有与白老爷身死有关的可疑之人一一审问，不会再有疏漏，那她怎么会将自己的行踪隐藏得天衣无缝，到房中下毒的呢？
难道她一早就藏在屋中？
若是她一早藏在屋中，那她身边的人不知她的去向，难道不会怀疑吗？
“楚公子，不知你可否去过范老爷的房间？”
楚天佑收回思绪，颔首应答。
“想必公子应该注意到房间的房梁架构？”
“抬梁式梁架。”楚天佑抬手轻捋发丝，细细回想房梁的布局，突然滑在墨发上的指尖一顿。
白珊珊一脸茫然，但读得懂楚天佑的眸光：“天佑哥，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楚天佑向白珊珊略略颔首，又向娟儿道：“抬梁式房架上有很大的空间，以姑娘的身形，定能在梁上灵活行动，且梁架上有隔扇与纱帘遮掩，姑娘藏身此处也不易被人发现。”
娟儿细细端详楚天佑片刻，点点头：“公子聪慧。不错，我事先随身携带鹤顶红，在白老爷与范序新去往里屋时，在那碗粥的上空垂下细线，那毒药汁就沿着细线缓缓滴入粥中。”
楚天佑与白珊珊二人恍然。
白珊珊忽又秀眉一蹙：“可是，娟儿姑娘又是如何隐藏自己行踪的？你既然计划下毒，定是在屋中埋伏良久，他人不可能没发现你当日不在，竟然没有任何人怀疑你。”
楚天佑看向白珊珊，眼角含笑。
她所说，正合他心中疑窦。
“这还是薛管家出的主意，”娟儿笑得凄凉，“白老爷身亡前一日，我打听到明日范序新会携一名女子——听说是范家少爷范序新未过门的妻子，到府上拜访，我将此事告诉薛管家之后，他让我当晚以清明节将至、我欲向家父坟前扫墓为由，请求休假几日，白夫人心善，允了我七日的假。”
楚天佑顾不上细细揣摩“范序新未过门的妻子”这句话，忽然想到前几日周言尘说的一句：白府伙房中共有十名...不对，当日伙房中有九名仆婢...
原来少去的那一名，就是娟儿，才是真正的漏网之鱼。
“所以，娟儿姑娘当晚就潜入了白老爷的房间。”白珊珊眼眸锋芒一闪，勾起唇角，更像是冷笑，“想不到娟儿姑娘心细如发，竟将白伯父每日必饮粥的习惯探查的如此清楚。”语气与方才有微妙的不同，竟暗含了些指责意味。
楚天佑心头一跳，思量着如何安慰她。
娟儿垂首，眸光暗沉：“是我不该助纣为虐，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我差点被歹人乱刀砍死，想必这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忽然，她猛然抬头，睁大双目看向白珊珊：“白姑娘也姓白，那莫非...莫非白老爷就是...就是...”
白珊珊直截了当：“白老爷就是我的伯父，那日，就是我与范序新前来拜访伯父。”
“啊？”娟儿一时目瞪口呆，一激灵好比见到了可怕的事物，手肘勉力撑着身子滚下床，膝盖着地，跪在地板上。
白珊珊一惊：“娟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忙前扶住她。
房中现只有三人，白珊珊只好自己揽住她，让她慢慢起来。
楚天佑已起身立于白珊珊身侧，他其实已看出娟儿姑娘的动机，不过毕竟有男女之别，他总不能...在她滚下床之前将她抱回床上。
毕竟又不是珊珊，这于礼不合。
谁知娟儿额头上沁出冷汗也不愿起身，她眉头紧蹙，似在隐忍伤痛：“白姑娘，是我恩将仇报，姑娘要杀要刮，我都认。”
白珊珊原本心中还有怨气，但知此女子也是被人利用并且身不由己，又差一点惨遭灭口，那一点刚燃起的怒火苗瞬间被雨水浇灭，现在只剩下对她的怜悯与心疼了。
“娟儿，你不必过分自责，真正应该严惩的，是背后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阴狠之人，”白珊珊边说边尝试抱着她起来，又害怕碰到她的伤口，不由得小心翼翼。
楚天佑在一边扶住珊珊左臂，恐她身形不稳，一边劝慰娟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姑娘待伤好些后，愿意在升堂审案时作证揪出幕后真凶，我与珊珊定不会迁怒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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