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019 各怀鬼胎

“真不知道她在矫情些什么。”

奈芙戈小姐的眼睛瞟过坐在角落里那似乎脱了力如同断线木偶般靠在椅背上的帝姬，后者仍旧是一副没回过神的模样，圆睁着的那双眼睛里火彩和泪光难以分辨地一同在辉煌灯火下闪烁着。她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出斑驳的痕迹，妆油和着矿石粉末调的眼线膏画出的眼线在泪痕里晕散。

所幸旁边还有个劳罗拉红毛狗在低眉顺眼地给她递手绢，见她无动于衷还干脆亲自上手给她擦脸，这高贵又娇弱的帝姬方才没有众人面前顶着一脸可笑的花妆。而另一边还站着手足无措的塔德少爷，以及试图向帝姬嘘寒问暖却被这帝姬故作矜持晾在一边的帕特里克少爷。

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让奈芙戈小姐想起了自己的长姐，那位从她父亲的情妇裙下爬出来的歌娅·塞拉利斯·莱芙小姐脸上也有一双如此楚楚可怜的眼睛。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空有黯淡火彩的眼睛，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令人厌恶。

只会作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好等着别人的同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二姐非要拦着她，这帝姬分明在与人背后议论她们。瞧她那一副嘴脸——那明明在背后议论他人却还装出来的一副无辜样子！她奈芙戈最看不得这样的做派！

今天不过是踢她一腿，二姐有什么必要如此紧张？上一次在澡堂里也是如此——甚至上一次她不过是在说那头令人作呕的红毛狗！二姐一向雷厉风行从不谄媚任何人，怎么这几天屡屡反常？

这个帝姬身上有什么古怪？

奈芙戈扭过头，越过舞伴的臂弯看向舞池另一端的莉苏，却见那莉苏眼中也有着难以忽略的情绪，正在一次次转身的空隙间一次次穿过人群将目光投在帝姬身上。

莉苏在微不可察地皱着眉。

这帝姬……莉苏自从惨死重生回到过去，尽管一直提防着以防万一有人一样来自未来，可却也没想到真的会让她试出来一个。

而且还是这位无能懦弱，害得帝国覆灭的退位帝姬。

她怎么也回来了？

莉苏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可眼底的神色是愈发难看。无论这位帝姬殿下是因为受到大圣女眷顾而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还是被恶魔温西卡盯上借助恶魔的力量回到此刻，这种德不配位却还掌握着未来讯息的人，对她的计划都是拖累和阻碍。

而此刻那帝姬对莉苏的试探似乎仍然毫无察觉——莉苏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的判断都是错的，这位帝姬甚至没有想起来上一次与此刻的区别！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上一世奈芙戈没有来都城读书！

真是可怜又可恨，看她那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随着一个旋步，星缇纱又闯进莉苏小姐的视野，莉苏只觉得一口气卡在胸膛里上不来下不去。她并不和自己的妹妹一样，认为星缇纱是在故意作态，这空洞而恐惧的目光是装不出来的——尤其是帝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演不出这样的眼神！她分明是被奈芙戈那一脚踹进了自己不堪的回忆，讲不好现在正在自己的脑子里被吸血鬼按在地上凌辱呢。

看她那眼泪淌的。

如果星缇纱不是帝姬，莉苏或许会对她产生怜悯。可身为帝姬却是如此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如何能够担当重任？！空有一副酷似大圣女的美貌，空占着如此重要的位置，却只是个绣花枕头，如何能不叫莉苏看着着急？

罢了，她莉苏重生许久，也未曾听说这位帝姬殿下有什么动作。想来这样只会哭的草包，即使是拖累也拖不了她多少后腿。

这样想着，莉苏小姐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让奈芙戈保持着这嚣张跋扈的性格来都城读书的决定是正确，既然有一个星缇纱重生，就说不好还有第二第三个。不是每个人都会和帝姬一样没有脑子地张扬招摇，还得靠她莉苏自己来排查。

莱芙家掌握的先机绝不能让别人抢走。

这可是她死了一遭，用命换来的机会。

莉苏这般想着，又是一个转身，将星缇纱连同她那身可笑的装束一同从视野中甩到脑后。她懒得去想这愚蠢的帝姬是怎么重生回来的，大抵是大圣女护短，这星缇纱凭着自己是皇帝肚子里生出来的，方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世事不公，可多想无益。只是这大圣女指望她实在是看走了眼，要指望这位殿下担当“星缇纱”之名所代表的大任，实在是有些为难她了。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想来想去莉苏实在是不觉得这草包有胆子去主动招惹恶魔寻求力量，加之尚且不明帝姬全部底细，何况如果贸然出手还有暴露自己重生一事的可能性，莉苏便暂时放弃了向教会说些什么的想法。

即使是旁敲侧击，也得先等一段时间。

暂且静观其变吧。

现在着急也毫无用处。

……对吧，是吧，无论现在做什么都毫无用处了。

星缇纱放空的大脑里有什么在轰鸣，震耳欲聋，在她连视野也无力聚焦的感官中一遍又一遍质问她。她看见灯火被泪水晕散，人影在嘈杂的声音里旋转。旋转旋转不断旋转，就好像她一样，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向出路。

不，不一样，她甚至不能转回到原点。

她依稀听见萝丝的声音，空旷地牢中带着回声一样的声音。她听不清萝丝在说什么，她只觉得奇怪而发冷。原本时间线上的萝丝早已死在了已经发生的未来，这个萝丝是谁？是因为时间线分裂而产生的复制品？那此时此刻的她自己又是什么？她早就已经该死去了的，她无论做什么也已经没有办法赎罪，她甚至不是原本的真正的她自己。这样的重生意义是什么？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她到底又算是什么？！

星缇纱感到被陌生鬼魅环绕般的寒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舞会的，似乎是这个萝丝搀扶着她走了出去——或许吧。夜幕下清冷的空气让刚从温室里出来的星缇纱猛地打了几个喷嚏，耳鸣声中她大口喘着气，那灌入口鼻胸腔的冷气让她清醒了许多。

她好像骤然被从什么纷扰的东西里拉回现实，在窒息而死之前得以将头探出水面吸一口气。可是脚底仍然是空洞的虚无感，星缇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是一瞬间，她好像又要被那无数的冤魂拉住，笼罩，拽入水中。

“萝丝……”

星缇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求救，她也没有力气去想这些。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嗫嚅出萝丝的名字——好像这是她能够抓住的一丝救命稻草。可没有用，没有意义，她反抗不了的，她哪有理由去反抗那一个个被她害死的冤魂？她没有，她也不能，她……

“殿下。”

打断这一切的并不是萝丝的声音，星缇纱骤然回过头。于是和脸上还满是担忧的萝丝一同看到了匆匆离开会场的帕特里克，还有紧随其后的塔德。

哦，是他们俩。刚才……刚才他们俩去哪了来着？

“您怎么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哦，萝丝小姐，请您把殿下的手交给我吧。这样的力气活，你们这些小姐穿着裙子本来就不该干的。”

帕特里克三两步走到星缇纱身旁，也不给后面小跑着跟上来的塔德开口机会，就要从萝丝手里拉过星缇纱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星缇纱抬眸看了一眼塔德，那孩子满脸的歉意。她想了想也没有拒绝帕特里克的动作，只是从帕特里克的颈窝后面，用那还闪着泪光的双眸，以那同样饱含歉意的目光定定地看向塔德的眼睛。

塔德似乎怔了怔。

星缇纱没有管他，她依旧自顾不暇。这样的状态自然是不好继续参加开学舞会的了，星缇纱也不清楚究竟是自己说的，还是萝丝提出来要那两人将自己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总之——这不重要。星缇纱站在进宿舍楼大门前的台阶上的时候，这俩人便识趣地主动跟她告了别。

哦，应该也算不上识趣。尽管歌秋罗人不像异世界人一样一年四季都能繁育子嗣，可学校也是遵循着圣女黄桃的指示定的规矩——男女生之间绝不允许互相蹿宿。

否则看这位帕特里克的样子，是一定要扛着星缇纱上楼的。

萝丝亲手安顿好星缇纱，抢着帮她拿过脱下的衣物，仔细叠好放在了星缇纱的床头。而后不顾星缇纱的拒绝，小心翼翼地帮她掖好了被子。

哦，对，是的。星缇纱有些迟钝地想起来，刚才自己说过身体不适但是用不着去校医院，只说自己激发魔力之后身体虚弱，想要直接回宿舍休息。

睡觉……吗？

身体确实被抽干了力气，蜂鸣的脑海似乎也在催促着星缇纱遁入梦境去。萝丝早解开肩膀和腰封上固定肩带的皮搭扣，将自己身上的皮包脱了放在星缇纱的床头柜上——和星缇纱今天晚上背着的那个放在一起。此刻的萝丝显然还没有什么睡意，可似乎是担心点灯看书又会影响到帝姬就寝，从桌子上拿起《圣女诗》之后立马又放了下去。

“萝丝。”

星缇纱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轻轻叫了她一声。萝丝眨着蓝色的大眼睛回过头，看到星缇纱坐起来立马跑了过来，给星缇纱拿衣服披在背上避寒。

“怎么了？殿下。”

“现在时间还早的很，你先回去继续跳舞吧。迎新舞会呢……抱歉让你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现在你赶快回去吧，别错过了整场舞会。”

“可我……我不能把您一个人丢在宿舍啊，殿下——毛球一会要是醒了会闹腾的。”

萝丝肯定是想去的，十二三岁的小孩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可她的担忧也是货真价实的，星缇纱能看出来。

“可你在宿舍干些什么呢？要是这么早睡觉你也睡不着吧？”星缇纱看着萝丝，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微笑显得多么疲惫，“我没事的，萝丝。请相信我一点吧——啊，别这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可以不用这样为我担心的。”

“可是，殿下……”

“没什么可是的，萝丝，我真的只是有些太累了。我学过医，这并不是太大的事情，我知道的。大圣女会保佑我睡个死死的觉赶快恢复体力的，而现在你快回去继续参加舞会吧，这是为了新生专门举办的，过了这一次，明年的主角可就没有你了哦。”

“那，殿下，我……”

“快去吧，没事的。”

“那……那我走了哦，殿下？”

“去吧，玩得开心点，记得回来明天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