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016 帝姬新装

宿舍内被暖橘色的摇曳烛光充填，星缇纱站在窗边，抬着双臂扶着垒在一起的木椅子。木椅子在发出轻微的支呀声，在萝丝那双穿着厚实夹棉拖鞋的脚下不断地轻轻摇晃着。

“不——行！”萝丝又一次踮着脚尖举起手去够那挂窗帘的横杆，而又仍然以双手仅有中指指腹触碰到的结果告终。她放下手呼了口气，旋即转了个身准备跳下来，“殿下，麻烦您往旁边让……靠一靠，我先跳下去把桌子挪过来。”

“没事的，萝丝。”帝姬仰着的脸在烛火中被晕染上橘红，她那双橘金红的冰海眼在睫毛投下的、随着烛火不断晃动的细微阴影中闪烁着细碎的火彩，“我不冷的，再说很快就要开春了，不用装厚窗帘的。”

“您的眼圈都黑成啥样了，您身子骨弱，天天晚上因为天冷睡不好不是个办法啊。”

因为星缇纱没让开，萝丝只得蹲在椅子上对星缇纱说话。这面对帝姬而自己却居高临下的处境让萝丝浑身不自在，可帝姬不动，她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说第二次。萝丝挠着头舔着嘴唇——她下意识地试图缓解自己如芒在背的不适感。

“我……”星缇纱张了张嘴，而后声音变得比刚才小了许多，“我今晚上可能也不睡了，明天晚上就是晚会，我得做些准备。”

“啊？”

蹲在椅子上的萝丝歪着脑袋，如同箱子里那件柳州高中校服肩背处布料的钴蓝色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明天舞会今天您为啥不睡觉？熬夜了明天玩不好的。您有啥要准备的可以交给我……啊呸呸呸不对，是交给臣——殿下恕罪臣刚刚又……”

“没事的，别那么拘谨。”星缇纱带着温和的笑意打断了萝丝的告罪，“你有注意到我一直背着的那个大包吧？”

萝丝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是圣女陛下亲自赐给歌秋罗的。”

帝姬的声音轻而平静，却如同惊雷一样炸响在萝丝的脑海中。

“那、那是——”

“就是预言中‘圣女重归歌秋罗’所说的真正的意思。你还记得我对您说的，我自行激发魔力并对外宣称是恶魔温西卡所作所为这件事吧。”星缇纱向旁边挪了步子，向着萝丝伸出手示意她扶着自己借力下来，“那就是我为了去神殿迎接圣女的恩赐。”

“帝姬殿下，这……”

“请不要那么紧张，萝丝。这是你应该知道的。”星缇纱看着差点因为慌乱而摔下来的萝丝，看着在她眼疾手快的搀扶下方才靠着她站稳的后者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的神色因为她这一句话缓和了大半，“但是圣女陛下并不希望这件事以及她神赐之物的存在被其他人，尤其是被教廷知晓。萝丝·希尔蜜丽·劳罗拉——不，张雪燕，请告诉我，我可以信任你吗？”

帝姬抓着萝丝的手腕，她的声音并不大，就和她手上的力度一样。可这每一个字都砸进了萝丝的脑海，萝丝看着这双如同火焰、如同朝阳的眼睛，只觉得好像被卷入其中，胸腹失去了舒张的勇气。

难以呼吸。

“殿下……”

萝丝不敢从帝姬的手中挣脱，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忠诚为何会被帝姬怀疑。她想跪下去，可帝姬却又不允许。

“怎么了？没事的，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都可以先说出来。”

“不、不是！”萝丝用力摇头，“我——臣、臣当然是绝对忠诚于您的！臣是劳罗拉氏，是圣女脚边的烈犬啊！殿下，臣……”

星缇纱抱住了萝丝。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直接打断了萝丝的解释，那瘦小的帝姬几乎是扑在了她的身上，紧紧的、紧紧地抱住了她。

“抱歉，我不该怀疑你的。”

和预料的一样的结果。

“是因为这份神赐之物实在是太重要了，我不得不疑神疑鬼的……抱歉，萝丝，我不该质疑劳罗拉的忠诚。”

那么多因为信息被省略而造成的疑点——例如，星缇纱为什么会提前知道，自己应该用谎言避开所有人在神殿迎接神谕。可萝丝却是一个也没有问，那双蓝眼睛里甚至看不到一丝疑惑。

“非常非常抱歉……请你原谅我的过错，对不起，萝丝。”

那么。

星缇纱感受着脸侧传来萝丝颈窝的温暖气息，她收紧臂弯和指节，似乎是试图确认此刻抱着活生生萝丝的触感并不是自己的梦境。

那么，下一步该说什么？继续验证她的忠诚，或者……

“或许是因为老有人用瑞莎——张红燕殿下闭关锁省的八十年在陛下和我面前做文章……但是说到底，因为这些就动摇对帝国肱骨的信任，是因为我自己本来就愚蠢和不坚定。”瑞莎与萝丝的名字在歌秋罗语中其实是同一个词汇，星缇纱便干脆将记忆中在那张布帛上看到的名字脱口而出。她没有去看萝丝的脸，也能知道怀抱中的人此刻是怎样的反应，“我的老师们……好像并不十分信任劳罗拉家族，陛下又常年政务繁忙。其实……其实说来也可笑，我对张红燕殿下和那八十年至今知之甚少。大圣女陛下赐下这些器物之后并没有留下多少神谕，想来是不满于我止步于过去那样的学习态度。所以……虽然或许有些冒昧，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更多关于劳罗拉家族的事情。”

“我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还多的劳罗拉家族的血液，可我对帝国的长弓却近乎一无所知。萝丝，对不起，是我的无知使我不得不如此谨慎以至于伤害到你。”星缇纱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甚至分不清其中的哭腔是表演还是发自内心。萝丝身上温暖的气息让她恍惚，她感觉到多年前从北方边境吹来的、她第一次感受到的那股寒风近在咫尺，“抱歉……萝丝。”

没什么收获。

当星缇纱提着前开襟的棕色前短后长裙摆、斜挎装饰着层叠掩映金属饰品的皮包，挽着萝丝小姐那戴着同样装饰的皮手套的手，于黄昏橘红的夕阳余晖中踏入舞会大厅的时候，她那刚睡醒不久、比之昨天清醒了不少的脑子在复盘昨天套话的结果。

然后得出了和昨天入睡前一模一样的结论。

瑞莎闭关锁省的八十年内发生的事情，无论劳罗拉家族是否有所隐瞒，至少萝丝确实是不知道。

那不是撒谎的人会有的表情。

萝丝似乎很擅长自我暗示，劳罗拉家族嫡系学习汉语的事情并非偷学，这件事萝丝当然是知道的。可她为了保密，可以将自己暗示得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都下意识露出“偷学而被发现”的反应。

但尽管知道这样的前提，无论星缇纱也仍然没有在昨夜的萝丝身上找到一丝端倪。

是她的自我暗示技术更精进了？

不像。

萝丝——至少此刻的萝丝，还没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这一点从此前她的一系列举动都可以看得出来。

除非萝丝从一开始就在装。

不像。

星缇纱在脑海中给这一条后面也画了个叉。

尽管即使对方也有可能和自己在莉苏小姐面前一样装傻，可星缇纱并不觉得萝丝像是和自己一样“重生”回来的人。而排除这个可能性，两人的相遇乃至住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因星缇纱而起的意外。

鼻子还是不如前世十八岁之前的灵敏，星缇纱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自己自行激发魔力损伤了经络。可即使是从那稀薄的气味中，星缇纱也能感觉到萝丝在之前的惶恐与昨夜回答她问题时情绪波动的截然不同。

那么基本上可以确定劳罗拉家族——至少是他们的家族领地内，一定藏了非常重要的秘密。

八十年足够耗死一代魔法师。

神殿里的时空胶囊是在大圣女春秋鼎盛的时期埋下的，而那八十年则是从大圣女逝世开始，再加上不许对学院内这座神殿动工的消息是由瑞莎侯爵亲自晓谕全国……

如此一算，星缇纱基本可以确定，劳罗拉家族——至少是其中支持瑞莎侯爵并取得家族争权胜利的那一部分劳罗拉，是支持保存资料发展工业的。

并且为此抗争过。

不知为什么这场抗争最终还是失败了，在史书上留下了“意图谋反”的字样与没有追封的结局之后，劳罗拉领地最终还是在瑞莎侯爵逝世后回归了帝国管辖。

那么闭关锁省就是为了……

不对，不对！

即使是为了保存什么东西——星缇纱猜那极有可能是另一部分资料，乃至各项工业门类所需要的机械物资一类——劳罗拉领地也不具备闭关锁省内循环的条件。不要说发展，即使仅仅是供给当地最低的物资消耗，以当地的各项物资自给率也是远远不够的。

按照萝丝说的，劳罗拉领地如今的粮食自给率不足百分之六十。即使圣女时代前后，歌秋罗气候比现在略微温暖些，劳罗拉领地也绝无可能一边抵御外敌一边发展工业。

对，所以星缇纱想的是“保存”而非“发展”，否则今日的歌秋罗就不是这全方位落后的模样——那么，即便如此，不发展工业，并且暂且不谈历史书上多次北境瘟疫。仅仅是在萝丝的口述中，劳罗拉的家族史也记载了那八十年中数十次的饥荒。

瑞莎侯爵有数名子嗣死于荒年。

结合此刻歌秋罗早已遗忘工业为何物的现状，星缇纱很难不觉得这是单纯的自我封闭而没有外界封锁的参与。

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可那答案总是浮光掠影般，星缇纱以为自己将要抓到它的时候，它就溜走再无踪迹。

至少，无论是从异世界历史中得到的规律，还是看大圣女的信件与如今的歌秋罗，星缇纱都可以确定，此刻的列位王公贵胄，皆是历史倒车的得利者。

大圣女亲封的世袭贵族只有劳罗拉家族，而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用百余年的时间让歌秋罗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劳罗拉，不，瑞莎侯爵，是否从一开始就接受了大圣女的秘密命令？

星缇纱吸了一口气，眼下一切都是推测。她必须抓住机会争取更多与劳罗拉族人接触、乃至去往劳罗拉家族领地进行考察的机会。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这该死的舞会应付过去。

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尚未靠近地平线。橘红的天际将余晖泼洒入已然华灯初上的大厅，在乳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投下一格格窗的光影。

点着一盆盆炭火的温暖大厅里，壁灯的火苗正轻轻摇动，暖黄的光晕投在厚重窗帘外那一层纱帘上，也投在星缇纱的脸庞与发丝上。

舞会尚未正式开始，但学生们已经到得差不多，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星缇纱与萝丝的出现骤然引来众人目光，在熙攘之中，星缇纱听到远处的几个角落里都传来小声的议论。

冷静些，星缇纱。

挺起胸膛，今天你的装扮只不过是比较新奇罢了。把他们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不要让人觉得你和萝丝的包有什么奇怪的！

挂肩托胸的皮革腰封上那两条被调到最紧的皮带，略微阻碍了星缇纱的深呼吸。不过这是好事——她对自己说，别让人看到你紧张的样子。

“诶呀，那不是帝姬殿下吗？”

正拉着萝丝穿过向她行礼的众人往角落找地方站的星缇纱一回头，目光就正对上了奈芙戈小姐那双粉红色的眼睛。

不出所料的，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是她的姐姐，正让她恭敬些要向帝姬行礼的莉苏小姐。

啊，不解连着确定后的嘲讽，莉苏的脸在优雅的笑容中转瞬即逝地闪过了这些怪异的神情。

看来上一次在澡堂里，你并没有确定我有没有和你一样“重生”，对吗。

星缇纱前世与莱芙家族的交集确实不多，与之相对的，对星缇纱直接印象不算深刻的莉苏，自然无法确定上一世星缇纱是否有刻意拉拢过劳罗拉家族的小姐。

而此刻看着星缇纱这幅在歌秋罗人眼里或许堪称标新立异乃至莫名其妙的打扮，想来莉苏小姐已经确定了星缇纱的来头。

无所谓，她迟早要看出来的。

星缇纱用自己那戴着皮手套的手扶了一下歪戴的深卡其色毛呢平顶小礼帽，炫耀似的有意无意摸过那上面的装饰物——阳刻着圣女数字的金属环、套在它外边的金属圈、一长一短两根可以拨动的镂空指针、一半盖在这一组“零件”下的金属羽翼和金属羽翼下压着的、如帝姬佩戴的玄鸟翼一般排布的五根黑色鸟羽，以及中间散出五根辐条外面满是尖刺一样东西的扁轮子。

看哦，莉苏小姐，指针是可以转动的。

很有意思吧。

“帝姬殿下的新衣服真是相当……别致呢。”一袭黄裙的莉苏小姐握着合起来的绿玉柄鹅黄雪绒扇，盛满笑意的两眼弯弯有如她那双碧绿的月牙耳坠。她似乎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验证了自己猜想的成就与愉悦感，“臣见识短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服饰。这是劳罗拉家族的风格吗？”

“不是哦，是我昨天晚上灵机一动自己改的，很漂亮吧！”

星缇纱似乎对莉苏小姐的话极受用，她当即被羊腿袖和那里面厚厚毛衣笼住的双臂，拎着自己那并不很蓬的裙摆转了一圈，花孔雀似的向众人展示自己的“发明创造”。又仿佛感受不到其他人诧异乃至嘲笑的目光般地，开始说起自己是如何想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搭配的。

哈哈，在一个没有工业的国家介绍蒸汽朋克风格，当真是需要一定的扯淡功底呢。

不过幸好周围没有人知道这蒸汽朋克究竟是个啥，星缇纱想及此处，便更是放开了扯。

就好像，看不见莉苏小姐的眼神一样。

莉苏小姐甩开了雪绒扇，用那鹅黄色的扇面遮掩自己妆容清丽的脸，也遮掩住无法克制地勾起的嘴角。

在衣服上装几个轮毂似的东西、在包包边缘上打几颗铆钉，就是关心市井平民了吗？

她上下打量着星缇纱——这个年幼而矮小的、前平后扁到空有个小细腰却只能让她看上去更干瘪的、穿着她所谓“蒸汽朋克”的寒酸服饰的帝姬，只觉得可笑。

这样的人也配拥有“星缇纱”这个名字吗？这样的人也配重生回到过去？她能改变些什么啊？

至于那位劳罗拉家族的大小姐——莉苏小姐的红眼睛微微偏移视线，看着那与自己同龄的傻大个。哦，被帝姬打扮得和帝姬一样乱七八糟的萝丝小姐。

长倒是长开了。那咖啡色的背带腰封显得这位小姐的身材前凸后翘的不假，可那妆容未免太艳俗。不说别的，单是那涂得大红的嘴唇就给她整个人平添一股风尘气。

不说比着她莉苏看吧，就算是跟奈芙戈——不，就算是跟她刚嫁出去的、从父亲的情妇裙底生出来的大姐歌娅·赛拉利斯·莱芙比，也差了一大截。

圣女亲封的劳罗拉？

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