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015 毫无意义

帝姬的身体好像真的很差。

汤面的热气氤氲之中，萝丝一面大口嗦着面条一面悄悄观察坐在桌子对面的帝姬。后者也是要了一样的一碗面，可对比起呼噜呼噜地活生生吃出热火朝天之感的萝丝，帝姬那吃法都可以称得上按根数着吃了。

在家里萝丝但凡这样吃面都得挨她妈唠叨——再吃慢点，干脆让那面在你碗里生崽算了！

白日里帝姬吃过早餐后，在萝丝好说歹说之下总算是回宿舍睡了一觉。尽管按理说刚起床的人怎么也不应该困成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可萝丝拉着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校医院检查的帝姬，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招。

睡觉嘛，包治百病。萝丝想着自己基本上也是回被窝里睡一觉的事，说服了自己——这应该也算不上太馊的主意。

两人回宿舍的时间不过是上午八点左右，可帝姬殿下看上去却是似乎已经困得马上就要不行了。打开宿舍门后她三两步走到床边坐下，那身子前倾的步态让萝丝都担心她没走到床边就会第二次直挺挺拍在地板上。

帝姬左脚踩着右脚的鞋帮踩掉了自己的鞋，抱着那个大大的单肩包邦一声就把自己砸在了床上。

萝丝听那声儿，再看着眼底乌青满身疲倦还如此瘦小的帝姬殿下，她都有些后怕，总觉得刚才帝姬那一下好悬没把自己砸散架了。

身后自己床脚的方位传来小狗呜呜的动静，萝丝转头一看，只见这狗子好像是被刚才那一声吓到了，正缩在角落里看着帝姬的方向。

胆小狗，帝姬这么好的人你怕个屁。

萝丝这么想着就要去拍毛球让它安静些，可此时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拉就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的帝姬拉住了萝丝的外袍：“萝丝，反正今天也不上课，你要不就带毛球出去走走吧。”

啊，你这该死的狗子，你看帝姬那么好的人都他妈开始不耐烦你了！毛球！

萝丝看着那没眼色还在呜呜的大狗，赶紧回过头答应帝姬自己一定遛到傍晚才回来绝不打扰殿下休息。所幸帝姬并不怪罪，挥挥手微笑着对萝丝说外面天冷，多穿一点。

于是萝丝就背着毛球——还有装着毛球的双肩包下了楼。星缇纱不知道萝丝会去哪玩，或许是之前她们两人去过的集市，又或者是其他地方。

总之眼下的都城还是很安全的。

对于贵族而言。

听着萝丝下楼的脚步声，衣服都没脱的星缇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然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趿拉着没提上后鞋帮的高跟鞋去将门栓小心翼翼插了起来。

被她用魔法打的补丁还在门上，那块突兀如同一块丑陋疤痕一样的金属与整个木门乃至整个宿舍格格不入。星缇纱对刚刚激发的金属魔力并不熟悉，连操作时用的魔杖也是从别的小姐手中临时借来的。于是释放出的魔力流在她的尝试中时大时小难以把握，当她终于感觉自己似乎进入状态之时，这窟窿已经被那表面粗糙盘根错节如同树根的魔力产物堵了个大概。

不过认真探索还是有点结果的，至少上半部分嵌入木头里的那些爪状金属细钩，看上去要比下半部分的规则且均匀得多。

星缇纱握着那支魔杖趴在门上看了又看，最后泄了一口气，她疲惫的胸腔实在是提不起一点兴趣去修饰它了。星缇纱用力推了几下缺口，确定稳固之后就拿着魔杖下了楼。

那是一支和她之前所买款式很相似的魔杖，不过构成螺纹的阳刻藤蔓边挂着阴刻的小花、嵌着金色魔晶制成的星星，而那主杖眼则是蛋白月亮与金色太阳各占一半地拼凑起来。

这支魔杖是从奈芙戈小姐寝室的隔壁借来的，那位和莉苏·苏·莱芙小姐住在一起的小姐名字叫米艾露。星缇纱对这位小姐的名字有些印象，但是也仅此而已。记忆中的米艾露是个相当标准的淑女，文雅而安静，一头剪着齐刘海的砂金色长发每天都被女仆打理得柔顺而整齐，翠榴石似的圆眼睛里透着乖巧听话。

“啊，帝姬殿下！”

开门的是个深亚麻色头发的女仆，而烛火摇曳的宿舍里，米艾露正坐在桌前照着镜子亲手给自己戴耳坠，星缇纱的到来似乎出乎了她的意料。穿着蓝白色长灯笼袖蓬裙的米艾露赶忙推开椅子站起身，提起绣着粉色百合花的裙摆左脚画半圆后撤半步，弯腰鞠躬向星缇纱行了个很标准的提裙礼。

她绑在头顶上那有着层层叠叠蕾丝花边的发带上，坠着许多细小而晶莹的百合花。那是用魔晶分别雕刻出粉白两色的花朵和碧绿的花萼，再用白银从中间串连成的。一颗颗不足星缇纱半个指甲盖大的小挂饰在蕾丝层叠之间微微晃动，那里面的冰裂纹让它们闪着漂亮的火彩。

与她耳垂上那对同样材质的百合花耳坠交相辉映。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

记忆里米艾露小姐很少穿着如此奢华的衣服，星缇纱忍不住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是的，尽管粉白两色百合花是这位米艾露小姐家族的族徽，可这件衣服星缇纱从来没有见到她穿过。

而且已经是快要睡觉的时间，她怎么还穿着如此华丽的外出服呢？

彼时刚从澡堂里回到宿舍的星缇纱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莱芙家族的莉苏小姐！在浓重的不安甚至恐惧感之中她吞下了一口唾沫，匆匆回礼之后拿出了那支魔杖。

“谢谢您将魔杖借给我，米艾露小姐。”星缇纱双手将魔杖递给米艾露，“这真是一支非常精良的魔杖，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这、这是臣的荣幸！帝姬殿下。”米艾露小姐圆溜溜的眼睛睁大了，里面装满了受宠若惊的光，“臣、臣已经决定还是选择光属性了，而且既然这支魔杖有幸能博得您的喜爱，臣斗胆……臣想将它献给您！”

“这？”星缇纱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她甚至在脑海里飞速地翻箱倒柜，试图找出更多关于这位米艾露小姐的资料。然而记忆中关于她的内容实在是少之又少，甚至不如入学不久就休学回家结了婚的萝丝多。

她甚至不记得对方上一次选的是什么属性。

但这也无关紧要，在这又一次的节外生枝之后，皮革缚臂上捆着魔杖上了楼的星缇纱立马拿起了笔记本与玻璃笔，写下了所有的疑点与自己的猜测。

而后她打开了箱子。

星缇纱坐在床边将包小心翼翼地从箱子上扯下来放在一旁，而后转过身子将箱子和昨天晚上萝丝睡着之后一样放在床上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包裹着那些电子产品的校服和军装，还有被她塞在箱盖内侧网兜里的那些勋章。

可星缇纱此刻却没有去解开被她当成包袱皮的那件柳州高中校服，反而直接将整个包裹小心翼翼捧起来放在一边。然后她用手指甲轻轻抠着箱子内侧的边缘，很快，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星缇纱摸到了那个叫做拉链的东西。

是的，这个箱子外面看着的体积和打开后的容积严重不符，她是在今天凌晨合上箱子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星缇纱深吸一口气，将惶恐不安的灼热感从胸腔中压到腹部。她很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并不是来源于这个夹层，她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所以她才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将所有的精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

拉链有一些卡。

星缇纱用指甲揪着边缘的布料，小心翼翼将线头从拉链头的“嘴里”扯出来。她捏着这小小的拉链头，指尖因为她那并不必要的发力而传来突兀的痛感。

星缇纱掀开了隔层的布料。

两把……应该是叫做“电筒”的东西，四个带手摇柄、太阳能板和灯泡的小发电机，几捆数据线——黑的白的都有，五捆有线耳机，八副装在小盒子里的蓝牙耳机，一副粉红的耳罩式蓝牙耳机，两台平板电脑，一台笔记本电脑，三个看上去饱经沧桑的U盘，以及两个一头大一头小、造型奇特半透明的……应该是塑料制品的东西。

一个树莓红配粉红，一个橘黄配着浅黄。

星缇纱抓起那东西上下打量，很快从那上面花花绿绿的贴纸里找到了一个手写标签：物理回音话筒，无需充电。

……那就是视频里可以让说话声音变得很大的那种东西？看上去和资料里的不太一样。星缇纱想着，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解开床上的包袱，却在指尖触碰到那铁红色的、富有弹力的袖口时，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昨天看到的那些假说……

星缇纱终于还是没压住自己所恐惧的东西，尽管她在今天凌晨身后传来萝丝的翻身动静时猛然装好箱子拉上拉链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可那写在纸上的猜想却没有办法被收拾起来。

翻找清点完所有东西之后，星缇纱在这空闲之中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空旷的宿舍里这声音显得异常嘈杂，几乎是紧贴着星缇纱的脸庞和脖颈。

星缇纱几乎能听到自己颈动脉跳动的声音。

她感觉有什么捂住了她的耳鼻，像是水压，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隔离于世界之外，她不敢呼吸。

吞咽声震耳欲聋。

如果……

血液冲击大脑的感觉让星缇纱觉得眩晕，那不是因为缺少睡眠和氧气，那是一种无比清醒的眩晕。星缇纱的呼吸已经没有办法压住她愈发疯狂的心跳，她不断地吞咽唾沫，直到口腔干燥至极。

她并不在原本的“时间线”上。

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重生”的悖论——从她重生并带着一大捆手机与充电宝出现在自己十一岁半时候的宫殿里那一刻开始，事情的发展就已经与原本有所区别。无论莉苏小姐是否是重生的，也无论在对于星缇纱而言“原本的”那一条时间线上莉苏小姐是怎么样的。至少从星缇纱这一个“点”开始，这条时间线的走向已经开始与原本的时间线产生了区别。

是如同树枝一样，因为“重生”者的行为——以及每个人在每一瞬间所做出的不同选择而不断分裂出的不同平行时空也好，是原本就存在无数个不同的时间线也罢。不，甚至没有“原本”这样的概念。

如果按照大圣女留下的日记——尽管星缇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圣女会留下这样与“日记”毫无关联的猜想——每个人在每一瞬间所有的“可能性”都同时，不，没有“同时”这个概念，因为跳出“时间”来看，按照她的猜想，这些“可能性”都像是一盒珠子一样存在着。而即使是下一秒是舔一舔嘴唇还是眨一眨眼睛这样的选择，也都会将“尼龙线”引向不同的方向穿到不同的珠子里。

而串联起无数“可能性”的一条“珠串”，就是个人感受上的“时间线”。

灵魂——如果人有灵魂的话，按照大圣女的说法，似乎是高于肉体“维度”的存在。不同的时间线上存在着无数个“同一个人”，因为高维度的“灵魂”在无数个“平面”，也就是三维时空中分别形成了投影。

大圣女说，之所以用“平面”做比喻，是因为可以在暂且将日常所见到的平面视为“二维”的情况下，由三维向“二维”投影，类比更高维度向三维投影形成三维生物。

如果跳出“时间”，可以看到每个人乃至每个存在于三维的物体一生每一瞬间的“切片”——也就是大圣女比喻中的“珠子”，也可以先看到星缇纱的死亡再看到她母亲薇丽娅陛下的出生。

大圣女在这篇笔记的最后打上了表示存疑的问号，并且批注下“仅为个人粗糙猜测，没有多少科学依据”的字样。而这方面的相关资料，在星缇纱翻便所有电子产品之后，也没有找到哪怕寥寥数字。

满篇满目的，几乎都是工业起步与发展的各项资料。

星缇纱不甘心地又一次按亮一台手机的屏幕开始翻资料库的目录页，尽管在她已经反复翻找了一整个昨夜。可还是没有，没有，没有！除了大圣女的电子日记里之外基本没有类似的字眼！

星缇纱没有察觉到窗帘边缘日光投下的光柱在缓慢地移动，她没有意识到那轻轻拂过她脸庞的光从白昼变成了黄昏的橘红。她一台一台地翻找着，看着那些目录，点开那些充满她看不懂的物理学语言的页面而后又关上试图去找更简单些的“入门路”，在自己那蜡染封皮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猜想随后又一一划掉。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眼泪，脸似乎很凉，又好像传来干痛。她感觉自己的头颅好像变得很空，可呕吐的欲望又塞满着她的胸腔。

直到敲门声打断了她。

“帝姬殿下？您——您在吗？您醒了吗？我现在可以开门进去吗？”

星缇纱骤然抬头后门外传来了萝丝试探着的声音，那想要压低避免打扰到可能在睡觉的星缇纱，却又担心说小声了后者听不到的声音。

长时间低头的头晕目眩让星缇纱有些想吐，她感觉自己的大脑麻木着像是相册里雪花屏的电视机。星缇纱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后长长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可那不适感没有丝毫减轻。

反而愈发想吐。

“我醒了的。”她揉散长发装出尚且睡眼惺忪伸着懒腰似的声音，靠在竖在床头的枕头上拉过被窝，“快进来吧，萝丝。”

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好嘞”，而后大门一敞，晚冬的黄昏连着清新的冷空气一同奔涌进了这间宿舍。

“殿下！我发现咱们学校食堂有一个窗口的面条巨——他妈的好吃！咱们一起去吃吧！”

尚未年满十三的萝丝小姐背着被她遛得呼呼直吐舌头的狗，神采飞扬地张开双臂似乎要具象化那面条的好吃程度。星缇纱看着她，看着如此年轻的她，看着此时此刻的夕阳余晖被她披在身上，难以言喻的空洞感让星缇纱几乎不敢动弹。

“怎么了殿下？您还是不舒服吗……”

“没有……”星缇纱低下头捂着脸，而后却是很快又放下手抬起头，换上了她那温和的微笑看着萝丝那写满担忧的脸，“已经好多了，谢谢你。我们去吃面吧，就去你说的那个窗口。”

“好嘞！您先穿鞋我拴好毛球咱们就走！”

如果这样……

星缇纱在萝丝“要饿死了”的自言自语中掀开被窝，双脚伸下床无比陌生似的试探着去踩自己的高跟鞋。她感觉自己好像难以感知自己的身体，恐惧感将她和眼前的一切剥离开。

如果是大圣女所说的那样，那么处在“此时此刻”这条时间线上的星缇纱究竟是谁？如果是因为她“重生”后的所作所为将自己带向了不同的时间线，那么她在这里所做的事情也就并不能影响到她想要改变的“过去”。

是的，她回到了“过去”，可是这里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过去”——她甚至不能确定在分支产生之前的这里，是否是她记忆中的那条时间线。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个“投影”的躯体，亦或者是从当初的关口分叉出另一个自己……太混乱了，她想不明白。可无论如何，记忆中的一切，战死的夫人、被俘的父亲，还有无数被她这个无能又懦弱的君主抛弃在身后的歌秋罗人民！一切的一切，无论她在这条时间线上做什么，也无法对远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的他们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了。

那么她回到此刻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是不同的选择开启不同的时间线，那这与她为自己造了个与现实毫无关联的美梦有什么区别呢？！

这里已经不是她想要改变的世界了，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赎清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了。

无论做什么，是不是，都只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的良心……那本就不该存在于她这样的人的灵魂里的东西。

那她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呢……那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为什么，为什么那位老先生还要将这些东西给她呢？

已经……毫无意义了。

毫无意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