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无应答篇 10

天日昭昭，夜月皎皎。

庇我山河，天佑玄鸟。

巨大的玻璃彩窗将日光分割成无数斑斓五彩的光斑，这彩色的轻纱被披在圣女石像之上。圣女一手捧书一手持刀，巨大的双翼伸展开来，如同母亲为孩童遮挡风雨的臂弯。

星缇纱头戴以七羽神鸟翼固定的灰纱跪在圣女石像下，玄鸟镜项链缠绕在她拇指相勾的双手上。而她身旁身后两侧是数十名神使列队站在神殿两排高大的大理石柱内侧，同样以玄鸟镜缠绕双手唱诵圣女的赞歌。

与当日被弄昏了头拉着首辅——或者说那占了首席辅政官躯壳的魔鬼冲去神殿的那一次祈祷有所不同，这一次的仪式规格不亚于帝姬每年生日必须进行的祭祀。

空灵的歌秋罗语赞颂歌在高广华丽的神殿中唱响，其内容从镶嵌宝石的神殿穹顶所绘的日月星辰流转，到大地初生而人类生活于血族压迫之下，再到两百年前圣女降世率领人民建立帝国后又回归神明之地，最终词句回环到开头的起兴。

只不过与那些没有圣女血统的神使不同，星缇纱在心中默唱的是神语歌词。精简的神语仅仅用四个四个一组的方块字符就能表达极丰富的含义，简直如同圣女所说它的本名——星河语一样，方寸距离之间海纳无数璀璨星光。

这是直接与神明沟通的最好媒介，是人间最高贵的符号。连神语都被恶魔的爪牙窃取，甚至用于污蔑唯一的圣女亲封贵族——这根本不是在污蔑劳罗拉家族，这简直就是在直接挑衅圣女陛下的权威！而事已至此星缇纱她身为受预言与祝福而生的帝姬却才是终于意识到不对，这等渎职罪行如何能不让圣女陛下失望？！

此地并非贵族领地，而是由贵族出身官员就任地方长官为皇帝管理的省份。按照圣女陛下所说，这应该叫做郡，但是圣女陛下并不喜欢这叫法，于是就改了名称称之为省。

从法理与宗教上来说，这块土地比起贵族封地而言与皇族的关系更近。

尽管迁都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可经过此地之后再往南就要接连途径几块贵族封地。故而星缇纱不顾自己尚且发着高烧，拖着病躯下令队伍停止行进，并于几日后在该省的中心神殿举行祭祀祈祷仪式。

属于皇帝的巨大玄鸟翅膀——以木头和鸟羽制作的——早在退位那天就被与帝冠一同摘下，换成了代表帝姬身份的雏鸟羽翼。可这并不能让星缇纱感觉轻松些，相反，她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压得这样发疼。

大祭司就跪于自己侧前方，这让星缇纱几乎无法安心默唱。她不断告诫自己这是神殿，是圣女陛下面前，方才勉强压下立刻扯过大祭司交谈的冲动。

更何况即便这里不是神殿，自己也不能如此着急忙慌地顾这不顾那，否则还是要像之前那样昏了头把所有事情都搞得一团乱麻。

这样想着，星缇纱定了心思。一轮又一轮地在心里唱诵颂歌让她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直到祈祷正式开始，星缇纱终于能冷静地开始她的祷告。

祭司之外，即使是皇帝也不可以擅自向圣女索要回答——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星缇纱不断在心底这样提醒自己。

祷告词的辞藻繁复华丽，而这样规格的仪式祈祷内容需要重复至少三十六次。如果想要更表现出自己的虔诚当然可以重复更多，不过总数必须是三十六的倍数。

直到双腿彻底失去知觉，直到祷告的仪式在又一次重复唱诵那首尾相连的颂歌之后告一段落，星缇纱整整重复了三百六十次。

不出所料她仍然没有得到圣女的回复，可这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刚才她只是按照仪式默念祷告词，而非越俎代庖地直接一股脑地向圣女诉说自己意识到的的问题。星缇纱的内心因为宗教的光辉而感到了许久没有的满足，被大祭司亲自搀扶起来的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她确定自己从中看到了一丝赞许。

这让她这些天来倍受折磨的心灵好受了很多。

“大祭司殿下……”

长时间地跪地和骤然地起身让星缇纱忽然感到眩晕，她一个踉跄，那一双已经失去知觉甚至感受不到其存在的腿差点支撑不住她的身体。

可就是这一踉跄让星缇纱骤然如过电般打了个冷颤——不是因为站不稳，是因为不知为何她猛然想到半年前在都城神殿时的场景。

“首席辅政官身为帝师，留下就是为了您。”

是的。

那个时候，用一段听起来没头没尾的神谕让她赶回宫中去拦住雪蜜儿的大祭司尤嘉雅，就是这样说的。

按照大祭司所说，这也是神谕的一部分。

除开星缇纱数年来对首辅的信任，以及当初南撤之前，首辅为稳固已经被走漏的消息打得惶惶一片的民心而据理力争最终说服众祭司向圣女陛下祈求追封沙克德侯爵一事之外，这句话便是当时打消星缇纱疑虑——甚至可以说接近恐惧和愤怒——的最重要因素。

那么说出这句话的人……

星缇纱艰难地再次对上大祭司尤嘉雅的目光，对方的双眼依旧是平静的，或者说在这一刻带上了些许疑惑。

在大祭司平静而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星缇纱的恐惧。

……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居然能忽略了！是因为发烧吗？此刻的星缇纱顾不上这些。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是首辅还是大祭司？亦或者她们两个都已经被魔鬼占据了躯壳？！还是……还是说那个时候的神谕，其实是圣女陛下对她的考验？

尚未退烧的大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砸的眩晕，翻江倒海的呕吐欲再次冲上星缇纱的咽喉。她好不容易压制下去，避免了自己做出在圣女陛下面前哇地一口吐在大祭司身上这种恶行，可紧接着就听到了大祭司开口。

“帝姬殿下，怎么了？”

“不……”

星缇纱咬着牙吞了一口吐沫，她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

“我只是想说，谢谢您，殿下。”

顶着大祭司已经有些狐疑的目光，星缇纱这样说道。

“我……我的身体还没恢复，还请您多多包涵。”

果不其然，星缇纱说完这句话之后，大祭司露出了理解而带着些许担忧和失望的表情。星缇纱被这目光中的一丝失望击得慌乱了一瞬，可紧接着危机感让她不得不压下这感受。赶在大祭司问出口之前，她抢先开了口——是的，她身体支撑不到这场仪式结束了，她很难受，希望可以暂停仪式。

“可是帝姬殿下，这……”

大祭司没有把话说完，她略微拖长的尾音让星缇纱如芒在背。可星缇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不可能在不确定眼前情况的此刻对大祭司交底！

祷告结束就应当是由祭司向圣女陛下转述祈祷者的疑惑与祈求，可星缇纱现在根本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此刻星缇纱忽然想到以她之前屡次渎职的所作所为，此刻再以这样的理由中断仪式是何等冒犯圣女威严的罪过——她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

可……星缇纱咬着牙，无论如何，这也比被魔鬼发现她察觉端倪而导致更大灾祸的罪行要轻得多……

星缇纱赌不起，帝国更赌不起。

那一日的血腥与自己的懦弱再一次翻涌而上，不需要星缇纱去衡量，记忆中的这一切就已经推着不知所措的她做出了选择。

“可是现在中断仪式……”

“我……我……”

赌不起，而且已经下注。可是星缇纱狠不下心啊，可是星缇纱还是恐惧说出那个承诺啊——一切罪行由她星缇纱来承担的承诺。她不敢啊，她不敢说啊，直至此刻星缇纱她终于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何等懦弱。

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想清楚后果就开了口要大祭司中断仪式，随即又因为这后悔而感到无地自容的惭愧。

可如果判断失误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导致圣女怪罪，那么她将面临什么？失去圣女的庇佑？死后堕入地狱？还是来世变成奴隶？

星缇纱咬着牙，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攥紧的双手手心已经要被自己的指甲戳出血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和牙齿都在咯吱咯吱作响仿佛随时要断裂。她意识到自己心里那逃避的冲动，这让她只觉得无限悲凉却不知如何解决。

刀尖已经直指咽喉了，如何选择？如何选择？！星缇纱！

“就像我刚刚说的……”

“您说什么？”

星缇纱细若蚊吟的声音，让大祭司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听到她说话。

“我说的是，我真的很难受……”

星缇纱抬起头看着大祭司的眼睛，她在那里面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丝满意。星缇纱甚至来不及去想这目光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的嘴就已经领先了她那发麻的几乎停止工作的大脑：

“我想请求您暂时中断仪式……以我身为歌秋罗帝国帝姬的名义。”

星缇纱听到自己这样说，她麻木的大脑片刻后才迟钝地反馈：这是一锤定音揽下了责任，再无回旋余地。

如果让魔鬼发现端倪，她的下场一定会更惨吧。

并且与判断失误触怒圣女的后果不同，让魔鬼发现端倪之后，落入地狱的绝不仅仅是她星缇纱帝姬一个人。

——星缇纱感到自己的内心这样对自己说。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到许多年前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宫廷教师告诉她的，身为贵族，身为皇族，身为皇储，乃至以后身为皇帝应该承担的责任。

圣女陛下……

星缇纱扭过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泪水已经溢满眼眶。她看着圣女石像脚下的花瓣——那同样栩栩如生的石刻。星缇纱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否是对的，她也没有自行祈求圣女回答的权力。

可是，圣女陛下，帝国小半领土落入吸血鬼手中，公主雪蜜儿被俘，新防线上败绩还在不断传来而我的身边却忽然没有人可以信任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诉说，因为这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的懦弱和无能，都是因为我才导致了国家风雨飘摇的局面！如果我因此认为自己应当直接向您祈求宽恕甚至回应，您是会裁定我妄言帝国将亡？还是因为我以自己造成的惨剧作为僭越的倚仗而治我的罪？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圣女陛下，圣女陛下！求您，求求您……

星缇纱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索求什么，话已经说出去了，如何检讨也都已经毫无意义。

圣女陛下会宽恕她吗？

星缇纱不知道，因为圣女陛下没有回答。

放一下那个颂歌（？）自己写的很粗糙，轻喷

天日昭昭，其月皎皎

庇我山河，天佑玄鸟

碧空苍苍，碧海遥遥

圣女来之，其迹渺渺

耀耀其光，圣女之刃

灼灼其华，圣女衣冠

有兽食人，圣女戮之

有女骁勇，圣女伏之

沃土连绵，山原竦峙

今有圣女，树篱维邦

树篱维邦，稻麦穗黄

太平歌舞，黎庶安康

四海既定，天诏圣女

圣女归兮，遗照我邦

日月不易，辉耀赫赫

天佑玄鸟，庇我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