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是牧羊人的方向，晴天阴天或是雨天。从不过问是谁的眼泪，流到最远的地方。”
——F.I.R.《流浪者之歌》
1
一声刺耳的鸟叫声划过灰白色的天空，随后而来的，是一只娇小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落脚，魏萱眨眨眼，消散的注意力飘回大脑，重新看向路边长椅上那个孤零零的、半昏着的男人。
手机屏幕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5点40，她要是再不打电话给家里人，告诉他们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到时候又麻烦得嘞。
她赶紧打开微信。
“喂？妈，我晚上碰到初中的同学，好久没有见面了，我跟她关系挺好的，就是那个×××，你也知道的，我们初中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我也是刚刚才碰见她，刚好晚上我们都有空，吃完饭还会再外面玩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发信息的……好，就这样了，晚饭不回来吃了，拜……”
通话结束，魏萱送了一口气，转头走向路边长椅上衣着单薄的男人。现在是十一月末，白天的气温都已经到了十摄氏度一下，更别说现在，即将要进入夜晚，晚上气温更低——但这人外边裹着的还是一整套黑色运动衣，明明都生病了，还穿这么少。
“怎么样，体温计测出来是不是很高？”魏萱略有一丝不耐烦，倒霉催的，要不是今天她下班时还有点事没做完，刚好跟这人进的是同一个电梯，又很不巧在电梯下降的时候这人突然猛的一下靠墙倒下去，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她也不至于现在饿着肚子，还要等车把一个没人管的病患送到医院。
“嗯……”男人微微睁开双眼，疲惫的神情与浓重的黑眼圈稍稍削弱了他外貌的攻击性，他虚虚地抬起手，尽力看清楚电子体温计上的数字，“36.8。”
“怎么可能？你这样子明明看上去是高烧……”魏萱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渐渐弱下去：“难道你是低烧？天呐……这更严重了……”
魏萱把男人半倒的身子扶好，又转身面对街道，探着头在往来的车辆中寻找打车软件派发给她的快车。
初冬的寒风是刀子，嗖嗖地刮着魏萱的手背，她把手缩回羽绒衣口袋里，皱着一张脸等待着，又时不时回头看男人的状态。
昏昏沉沉的男人靠在长椅上，像是一张薄薄的纸，随时都会被寒风吹刮走。
这个男人叫滕岩，32岁，比她大7岁。滕岩在她现在的工作单位呆了五年，是研究生学历，读研的学校是个普通一本，但工作能力非常出众，被录用后直接进入核心部门工作，部门领导脸上带光天天夸，连带着魏萱以内的“咸鱼”被迫内卷，魏萱为此积怨已久，但在今天滕岩倒在电梯里的那一刻，她并没有半分幸灾乐祸的快感。
反而是意料之中的感叹，工作狂嘛，身体多少都会积点毛病。
魏萱终于在车海中看到派给她的快车，她连忙招手。
打开车门后，她迅速返身，把虚弱的滕岩扶进车里。
“师傅，麻烦把我们送到××医院。”
得到司机的应答后，她看着身旁皱眉表示不适的滕岩，把他那边的车窗打开通风。
“这样呼吸好一点了吗？”
滕岩闭着眼睛，微微点头。
2
冰冷的白光照在魏萱的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好今晚医院急诊来的病人不多，很快她就帮滕岩完成挂号一系列的流程，羸弱的男人终于挂着点滴，得以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躺靠着休息。
魏萱坐在旁边，看着滕岩单薄的外衣，起身询问在岗的护士有没有被子之类的，可以给滕岩盖上保暖。
护士看了一眼滕岩，皱了一下眉：“有的，我去找找。”
魏萱连忙答谢。
她打开手机屏幕，已经到晚上7点了，她九点以后肯定要回家，不然也不安全。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回滕岩旁边，小心问道：“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我等会去外面给你买点吃的？挂了吊瓶人很容易饿的，胃会不舒服。”
滕岩没有立马回答她，反而用一种很疑惑的语气问她：“你……你是我们单位的吗？”
无语子，她到现在累得晕头转向，这个工作狂居然病得脑子也不好使了。
“对！我是单位里的，刚好你下班搭电梯的时候晕过去，我就在你旁边，所以现在把你带医院里了——”
刚好这时护士抱着白色的被子走过来，魏萱急忙收起生气的脸色，把被子接过，盖在滕岩身上。
“唔……好暖。”滕岩把被子扯到脖子边，脸上露出放松且安心的表情，嘴角挂着笑。
魏萱无奈地翻白眼，没办法，对病人不能发脾气。
“你想要吃点东西吗，想吃我现在去外面买，馄饨还是粥？”
“馄饨……”滕岩的声音微弱，带着拖长而绵软的尾音，“不要放紫菜……”
“OK我知道了，我让厨师尽量烧清淡一些，”魏萱抬头看吊瓶，估算一下时间，等她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是这个吊瓶在滴，“你一个人待着可以吗？要不我跟护士说一下，让她多注意一下你。”
滕岩似乎又说了什么，魏萱没有听清，跟护士嘱咐完几句就快步走出了急诊楼大门。
3
魏萱提着一袋小馄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从病中清醒过来的男人。魏萱后怕地退了一步，内心挣扎几下后继续向滕岩走去。
滕岩冷着一张脸，警惕地环视周边，似乎没有往她这边看，魏萱也纳闷，难道滕岩并不知道是她把他带到的医院？
“欸……”魏萱特意提高嗓门，男人迅速反应过来，带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魏萱只觉得瘆得慌，抬起挂在手上的馄饨，强行扯出嘴角一抹笑：“给你带的晚饭，跟厨师说了，不加紫菜。”
男人怔楞了一下，眨眨眼睛，神情放松下来，目光清明，点了点头：“嗯。”
魏萱松下一口气，直直走到滕岩面前，抬头看了下吊瓶，吊瓶里还有一小半液体：“先吃饭吧，吃完再换吊瓶应该还来得及。”
她坐回男人旁边，把两个装馄饨的袋子分别放在两个泡沫碗里，再把其中一个袋口打开，另一碗没被打开袋子的馄饨先放在一边。
“病人有特权，要不要我帮忙，”魏萱看了看男人现在虚弱的样子，还有他挂着吊瓶的一只手，“你现在只能用一只手，吃饭肯定不方便。”
说完魏萱就把馄饨捧在滕岩面前，滕岩微微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下魏萱，没有讲话，又只是用点头的方式表示同意。
“OK，先让你吃完饭，再换吊瓶，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吃饭了。”
魏萱开怀地笑出来，强打起精神，用塑料勺子捞出一个小馄饨，小口地把馄饨吹凉，送到男人嘴边。
滕岩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女孩忙到现在都还没有吃饭，他原以为这两碗馄饨都是买给他的，毕竟男性食量更大。
他心里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个姑娘是真的没什么坏心眼。
他安心地吃下馄饨。
“不好意思啊，”滕岩忙抬起头看向魏萱，还没有把这个馄饨完全咽下去，女孩稚嫩的脸上挂着有些愧疚又害羞的表情，“我没想到给你的那个体温计是坏的，你明明是发了高烧，结果我那个体温计测出来还是正常数字。”
“那个东西我平时都不怎么用，所以我连它坏了都不知道……”
“谢谢，”女孩面对突然而来的道谢措手不及，神情慌乱，滕岩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色越来越柔和，“谢谢你把我带到医院来。”
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僵硬地把目光移向别处：“没事的，我应该这么做。”
魏萱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情，又低头专心吹馄饨。
两个人沉默着，袋子里渐渐只剩下汤料。
换吊瓶的时候，魏萱的肚子突然“咕”地叫出声，她尴尬地咬住嘴皮，然后转身看向滕岩，如她所想的一样，滕岩把没被打针的那只手握成拳头，捂着嘴偷笑，整个身体也跟着抖动。
魏萱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黑完脸后，她打开自己那碗馄饨的袋子，安静地开始吃这顿晚餐。
吃到一半的时候，魏萱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盖在她腿上，她抬开手臂，是白色的被子。她眨眨眼，低声道：“谢谢。”
4
魏萱打开手机，晚上8点50。
她看了看吊瓶，还没有挂完。
“现在这么晚，你是不是要准备回家了？”她转过身，滕岩盖着白色被子，脸色依然很难看，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对，”魏萱回答道，“我晚上九点以后必须要回家了，不然在外面也不安全。”
“这样吧，你加一下我微信，我等会儿要先离开，如果我走之后你的身体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
滕岩打开手机，把自己的二维码给她，魏萱用手机扫过，一来二去，她跟滕岩这个陌生人成了微信好友。
“对了，”魏萱起身，重新帮滕岩把被子盖好，“你回家以后一定要找件厚一些的外套拿出来穿，大衣、棉服、羽绒衣都可以，不要再穿成今天这样了，风一吹就倒。”
滕岩点点头，在她临走前忍不住开口：“你刚才加我微信的时候，说了自己的名字，我没有记住，你再讲一遍。”
魏萱暗想自己这名也不难记啊，明明是你那个名更难记。
“魏萱，三国曹操曹魏的那个魏，萱是宣言的宣上面加个草字头，记住了吗？”
“魏……萱……好，我记住了。”滕岩神情严肃，紧皱眉头。
“Bye，照顾好自己身体。”
滕岩望着女孩渐远的身影，怅然若失。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白色高领打底衫，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银色十字型吊坠。
她扎着低马尾，涂了口红，颜色有点红，跟她孩子气的气质有些违和……她还喷了点香水，具体是什么香味他说不上来，但香味很持久，有点刺鼻但很好闻。
A pretty girl，他心想。
魏萱，像花一样的女孩。
5
手机屏幕显示，现在是5点20，魏萱终于把事情处理完了。
她理好包包，上了个卫生间，从卫生间走出来时，看见传说中的工作狂滕岩提着公文包，正要走进电梯，连忙拔腿狂奔：“等一下等一下！让我进来！谢谢！”
她终于赶上了电梯，但总觉得有些尴尬。滕岩好像具备一种强大的磁场，魏萱觉得电梯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无语子。她看向滕岩手上的公文包，果然，卷王都是对自己有要求的，这人晚上回家后肯定还要再给自己加班。
而她只想回去快乐地追剧看小说。
工作狂与咸鱼，人与人的悲欢本来就不相通。
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听说滕岩现在还是单身，虽然比她大七岁，确实大了一些，但是这条件可以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她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魏萱这么想着，拿出自己最爱的口红，嘟着嘴对着手机用力涂下去。
她正准备把口红放回包里时，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她转身一看，滕岩晕晕乎乎地倒在墙边。
6
魏萱在早上上班前，跑去药店里买了一盒三九感冒药。
等她猴急猴急地赶到单位时，她看到了让她不敢相信的一幕——那个昨天晚上还没多少精气神的滕岩，今天来上班时竟然跟往常一样冲劲满满，而且，还穿了一件藏蓝色的短款羽绒衣，裤子也换成了深蓝色的牛仔裤。
虽然，魏萱很想吐槽，那羽绒衣的款式真的是广场上的爷爷奶奶们才会买的那种款。
不愧是工作狂啊，她暗暗感叹，自我调节的能力非我等凡人能及。
她坐到自己座位上，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早上起来感觉身体怎么样？如果还不舒服的话，我包里有感冒药，需要的时候可以泡起来喝。”
“想睡就睡一会儿，生病了就让自己放松一下，没有关系的。”
她打开电脑，准备进入工作状态。
手机突然发出震动声。
魏萱不耐烦地打开手机，又是一堆通知，好烦。
跃入眼帘的，是滕岩的回复。
“早上起来还有点晕乎乎的，确实不太舒服，看来今天的工作要少做些了（附带一个苦笑的表情）。”
“好的，那9点以后你去我办公室，把药放我桌子上就可以了，谢谢。”
魏萱笑笑，手指在手机键盘上飞快移动。
“OK，没关系，晚上还要再去一趟医院打针，身体才会好起来，今天多给自己时间休息休息。”
她打算继续说些什么，但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打字。
“晚上要一起吃饭吗？我知道医院附近有家面汤店，就是昨天给你买馄饨的那家，生病了多吃些热的对身体好，吃完再去医院。”
魏萱紧捏住手机，有点小紧张。
这样未免太明显了。
她死死地盯住手机。
“好。”
魏萱总算松下一口气。
果然，还是在雪中送炭的时候下手更容易。
上午9点以后，她提起小包，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才走到滕岩所在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
“你好，我想问下滕岩的桌子在哪里，他让我送个东西过来。”
男生指了指最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
魏萱直走过去，滕岩的桌子很整洁，所有物品的摆放都很有序，电脑旁边还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滕岩和一个老奶奶的合照，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容灿烂。
尤其是滕岩，还带着张扬的青春气息与狂野不羁，脸上的笑温暖明亮，跟现在成熟冷冽的滕岩……
简直判若两人。
想到这里，魏萱的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她把感冒药放在干净的桌子上，向办公室里的男生道完谢就离开了。
7
下午5点10分。
魏萱收到滕岩的消息。
“我下班了。”
魏萱在之前的半个小时里就已经蠢蠢欲动，提前去好卫生间，给自己涂好口红。看到消息时，她高兴得涨红脸，忙起身离开。
面汤店里，热气腾腾。
魏萱和滕岩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今天晚上你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可以吗？我等会儿吃完饭就回家。”
魏萱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一个人可以。”
“好，一个人小心点，”话讲到这里，魏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话，正在大脑里拼命寻找话题时，她刚好注意到了滕岩身上的藏蓝色羽绒衣，“对噢，你今天总算穿得像在这个季节里的人了，衣服看起来不错，保暖性可以。”
“噢，这是我早上上班前，去家附近的街上买的，”滕岩抬眼看她，她心里直发慌，“家里的衣服有些旧了，直接买件新的。”
“好啊，天冷了就要多穿点，这个颜色也很适合你。”魏萱心口不一，但对滕岩认真照顾自己的行为感到很欣慰。
滕岩低头吃馄饨，没有说话，她也看不清滕岩的表情。
魏萱又一次觉得尴尬，正打算就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昨天生病是不是因为最近工作太累了？又没时间好好锻炼、好好放松，所以才会病成那样？”
滕岩吃饭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这个原因。”
“那你接下来应该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放松放松……”魏萱灵机一动，紧张道，“周末……要不要去动物园玩？如果你没有朋友可以抽出时间的话，可以叫上我啊……动物园我去过好几次，怎么走我都知道的——”
“好。”魏萱没有继续讲下去，只因为她看见滕岩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她成功了。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你碗里还有馄饨，”滕岩的声音把她唤醒，魏萱狼狈地埋头苦干，“去动物园可以啊，最近确实工作比较忙，没怎么关心身体健康，放松一下也挺好。”
魏萱缓缓抬起头，滕岩呼出来的热气扑到她脸上，她的两颊通红通红的。
魏萱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猎人，还是猎物。
女孩离开后，男人没有马上离开面汤店，他仍然坐在原先的座位上，对着窗外往来的车发呆。他打算抽出一支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着烟的手停在半空，烟又重新被放回去。
滕岩从此刻开始意识到，他在这两天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无比强烈的孤独感。
是那个女孩带过来的。
她一脸懵懂地闯入他的世界，身上带着温暖的气息，她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暴露无遗。
他原是不屑对这样的小姑娘多看一眼的。
可她却让他感到安心，她能让他开心地笑出来。
他知道他和她，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靠近对方，对彼此没有好处。
滕岩打开微信，反复看着对话框里她发给他的每一条信息。
罢了，他长叹一声，哪怕是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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