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之原 序章

这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城市，曾作为工业中心有过短暂的繁荣，为名流汇集之地。如今衣香鬓影同终日缭绕不去的浓烟消逝在西风中，而安道尔大街上装修考究的旧式小楼仍保持着生人勿近的傲慢姿态，从修剪整齐的花圃后向外窥视。

这一天，安道尔大街16号门庭若市。据说这栋已经快要够格成为历史文物的房子即将被银行拍卖，投资家与收藏家们闻风而动，把原本宽敞的小楼挤得水泄不通——当然，这中间更多的是来凑热闹的人。

“听说房子本来是个法国老贵族的。贵族就是贵族，气派！”男子拿起雪白桌布上被擦得锃亮的银烛台反复摩挲，“这烛台可是纯银的——满屋子的烛台都是银的。这得多少钱？”他用手肘碰了碰身边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此人是对文玩有些研究的“专业人士”，随口说道：“几万法郎吧。炒一炒十来万，不能更多了。”

男子立即啧啧称奇，左右瞧了瞧，将那烛台悄悄装进随身的大皮包中。

眼镜男将这一幕收在眼底，暗自嗤笑一声，半真不假地劝他：“你可当点心，这房子邪门。”

男子还在皮包里的手一滞：“怎么？”

“房子最开始属于一个名气不大的音乐家，好好的人，忽然有一天生了场病，两三天就死在了家里。从那以后，又有几个下人得了类似的病，一个接一个——”

“嚯，传染病？”男子插了句嘴。

“不是。奇怪极了，那病只有生活在房子里的人才得。几年之内，一个接一个地，房子里的人几乎都死绝了，简直……就像某种诅咒，最后只剩下音乐家的儿子不知怎么活了下来。

说起来，这位音乐家的儿子你一定认得。因为这事，大家都怀疑他是——”眼镜男不知怎么的，生硬地转折了一下，“是走了大运。”

男子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好奇道：“我认得？谁啊？”

“也是个音乐家——走吧，这里挤得我透不过气来。”眼镜男催促着，拉着男子挤出人堆。

男子有些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那壁橱上一众闪闪发光的盘子碗，无意中却与一位站在壁橱与桌子之间的青年对上了眼神。

分明只是陌生人之间匆匆的一瞥，但那人总会给人一种直勾勾地盯了你很久的感觉。男子甚至觉得那青年好像对他笑了一笑——不上眼角的那种笑容。男子浑身打了个冷战，赶忙跟着同伴眼镜男出去了。

安东尼奥——故事中音乐家的儿子——看着那两个人走出去了，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他对那男子倒并没有什么恶意，笑不过是一种礼貌性的习惯。

不用说，他当然知道眼镜男未出口的话——“恶魔”。

真是听腻了不是吗？无上的音乐在鄙薄之人的口中竟然只是这样一个可怜单薄的词汇。

浅薄之人。庸俗之人。浊流与泥灰共同翻涌。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那座在回忆中总是阴沉而空寂的宅子会被这样的人们所填满。

他拨开拥挤的人群，走进走廊尽头的偏房。这是一间卧室，陈设极其简洁，各式家具同整栋房子的风格想必，朴素到了将近简陋的地步。

他下意识放缓呼吸，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步调缓缓步入这件小室。

虽说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但他并没怎么来过这间屋子。偏僻的侧室同它的居住者一起，成为了令年少时的他心痒难耐的禁忌。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估算着位置，在靠墙的书架上翻了翻。在挪开两本书之间的一个水晶球摆件后，一个拳头大小的墙洞露了出来。

洞里躺着一捆细致地卷好的纸条。

他的心剧烈地躁动起来。

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展开羊皮纸卷，上面空无一字。

空无一字。这是那个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安东尼奥倚在冰冷的书架上，轻轻摩挲着那张纸。也不知他究竟从熟制羊皮纸细腻的纹路中看见了什么，忽然，他的指尖停顿在羊皮纸的底端。那里印着一枚浅浅的纹印，细看还能看清分毫毕现的植物纹路。

鸢尾花。

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虽然它显然已经被压在纸上不知多少年，不成样子了。他在氤氲着鸢尾色的无数个笼罩在浓雾中的夜晚里无数次呼吸着鸢尾花的香气、听见夜晚里那个人的声音蚕食着鸢尾花的灵魂，他的灵魂。

谁知道呢？鲜妍甜美的花朵终究风干成为了纸上的浅痕，一切曾张扬的美都已模糊。

【青春的浓雾弥散殆尽，裸露出时间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