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沉浮在黑暗的海洋中，没有光，没有声。细小的气泡从我的身边飘浮着向上，带来痒痒的触觉，但他们也升不到天空——这里没有天空，只有浓稠黑暗如漆的海，它漫过了整个世界。
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我漠然地任自己随波逐流。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所套牢。我不知道梦里的主人公是不是我，我也不知道那些凭空出现的人是不是臆想出来的。这都无所谓。因为这只是梦。再怎么追究也不会变成现实。
不动，不呼吸，不思考，就这样静静地漂浮在黑暗之海中，消耗的纯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已经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了。思考和运动对我来说等价于负担。我并没有刻意地节省纯能，因为做梦用掉的纯能反而会更多，我只是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不知是不是别人和我说过，梦境可以很好地反应你内心的想法。这句话不像是我说的，所以我便选择相信。我是一个人太久了，但是我却没有做出一个人的梦。虽然几重梦境中我都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不对劲，但还是太晚。这一点可以证明出我仍不习惯眼前的生活，或者说，我有过过去，哪怕是因我渴望而诞生的过去。
成年累月的黑暗早就磨尽了我的一切。我本来是什么样的呢？也许特别嚣张吧……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笑出了声。笑声空洞且嘶哑，像是对笑拙劣模仿的大傻瓜。这不怪我，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说过话了。水流的反冲让我向后微微仰去。于是我就看见了它，一个从我这里看来黯淡的小光点。
我注视着它，先确认我是睁着眼睛，再确认这不是幻视造成的。我憋起气向光点方向重重击打了一下水流。这一下我动用了不少的纯能，不过也看到了我想要的结果。光点呈现与水流波动频率一致的闪烁，不是错觉。
我于是向它沉去。
信是纯白的，在黑暗的背景下荡漾着微弱的光。但对我不亚于一道霹雳般夺目灿烂。光啊，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印象......我与它隔着遥远的距离呆呆地凝视了它好久好久，宛若魔怔。事实上我内心充斥着心醉神迷一类的感情。简直近乎于膜拜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向它继续靠近。谨慎地，提心吊胆的。我怕这又是个太过真实的梦境，也会像其他梦境一样，在我内心的悸动达到峰值时残忍冷酷地破灭，仅留下我和无可忍受的黑暗之海于现实之中沉沦。
本以为已经习惯黑暗了……我叹息一般地恍惚自语。在这里语言也失去了意义，因为不存在任何需要沟通的对象。事实上我还能否发声也是个问题。也许原本我是会说出某种能用以与旁人交流的语言的，但真的，隔太久太久了。
久到好像曾经所拥有过的一切郁变成了模糊不清而飘渺失真的梦。黑暗之海才是真正永恒的归宿，从始至终。
恍惚中我竟已接触到了那封信，信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但与此同时，我脑海中却猛然迸发出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无比想要再一次地进入那个世界，哪怕是虚伪的，哪怕会为此付出一切可能的代价，并且不愿再次看见这片黑暗。
那个世界啊……
我虔诚般闭着双眼，久违的温度又从心底慢慢泛滥开来。
不知为什么这封信一下将我拖入了回忆的深渊。那个世界，那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过的世界， 有光，有声，有空气涌动时卷来的花香，有各种人的笑容，有各种各样令人头疼的故事，有令人感到年轻并生机勃勃的一切。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那些形象很清晰，像溪底的卵石，随着流水冲刷却愈发光亮。
我想念他们。
我喃喃。我细微的声音嘶哑而怪异，混在水中近乎模糊得无法辨别，那些影子又出现了。这一次无需我闭上眼睛并自我催眠，他们直接在以黑暗之海的背景上活动.有的在懊恼，有的在自我陶醉，有的正怒气冲冲举着剑准备砍人，有的在对着一束花沉思，有的在为什么事焦头烂额.他们的动作瞬息万变，一眼就是永恒。最终他们不约而同笑着看向了我所在的方向，向我伸出他们的手拉住我，将我带离黑暗之海，向上穿越，向上穿越一重重幻境梦魇，将我带到，带到那个阳光灿烂风轻云淡的，我深爱着的世界
我想念他们。
我猛然哽咽起来,泪水冲出眼眶的瞬间便成为了海洋再不可分离出的一部分。原以为我的泪腺早已干涸得无以复加，却于这一刹那发现我心底深埋的那无比炽热的思念。虚伪，谎言。我再无从辨别。
我深爱着他们。
我宛若眷恋般地轻闭上双眼。那封纯白的信微微闪烁了些许，再次发散出柔和的光芒。
它告诉了我如何去做。
冥冥中，我开始相信，这个已经死亡大半的世界，还能够做出一点改变。
我是这个世界，连同我自己，甚至是这世界背后一切的黑暗，那最后的希望。
我用手指抚上我的嘴角，模仿着梦境中那些人们的笑容，将它勾出记忆中的弧度。
5/
这是哪里？
再次醒来时，我已然置身于一个黑色的空间。不，不是黑暗之海，那种即使在梦中也如影随形的重压消失了。我畅快地呼吸着，甚至还因为呼吸过猛呛到了自己而干咳几声。我感到了一种正在飞向云端的快乐，这时我转过身，看见了他。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毫不意外，他的眼睛是浅色的，像是纯洁无瑕的水晶。就像无数次看过一样。睫毛很长，低低地挡下一片阴影。他的目光涣散而温柔，似乎一直在凝视着你，并且那目光中就有着你渴望至极的一切情绪。好像什么都能包括在内。但其实这种无所不有的幻象恰恰来自于他目光本质的虚无空洞。不知为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心底也与此同时漫上一层悲哀。
“照镜子，是吗？”见我一直在打量他，他笑了。这几个字像霹雳一样猛地照亮了迷雾中我一直下意识忽略的真实。是的，浅色，银白色……这都不重要。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一切他都拥有。或者说，我经历过的一切他都曾经历。
像是未来与过去的对话一般。
“我们是一样的。”他又说，那种淡淡的笑容还是没有褪去，像是夜色中一缕薄薄的雾气，“称呼没有意义，如果你一定要有个概念，那么这里我带来了一个传说中的数字，你是第34907层的我们。”
“一直在循环？这样不断熵增而最后走入末路的世界？”我看向他，与此同时想到了上一重梦境中出现过的小女孩，她手中的金属环刺痛了我的眼睛。后者微笑了一下，算作默认。
“那么既然你来了，办法是什么？我想绝不可能是逃脱这个宿命的办法，难道是继续维持这种循环的途径？”我紧紧追问。此时我的脑海中已然隐约冒出了一个无比黑暗的猜测，联合我无数次梦到过的那样，世界本身居然诞生出了能如此轻而易举破坏这个世界的存在……
“你想的是对的，连你没说出来的那一份。”他微笑着轻飘飘抛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我感觉什么支撑着我的强大依靠轰然崩塌了。我情不自禁跌坐在地，睁大着双眼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超越命运的裁决。
“最初的最初那些都是真实的，都是存在的。在最初的世界里有我们爱的和爱我们的一切。因为某些超出我们理解范畴的灾难，那个世界被黑暗之海充斥，将在闭塞中死去，只有Herobrine一个人活了下来。”
“初代的Herobrine在时间流逝中感到越来越深的绝望，终于在那个真实的世界即将完全崩塌之际做出了一个堪称疯狂的举动，他耗尽了剩下的绝大部分纯能，只留下少得可怜的纯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将自己的意识硬生生斩断一个维度——你可以这么理解——用那些纯能以自己本身为世界，将意识送往了那个低维的梦。”
“对于低了一个维度的意识世界来说，原来世界中一点点纯能都是无比巨大的资源。就好比一个立方体中含有无数个平面一样。依靠着这些纯能，二代Herobrine全然不知他所处的世界的虚妄，他很快乐地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但是在那之后同样的事情发生了。绝望之下二代Herobrine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在第一层梦境中再次斩断一个维度，将意识送往第二个梦境世界。之后这种选择不断被重演，也就造成了现在的可笑局面——对于Herobrine这个整体而言，他同时存在无数个。”
“其实也就是想要逃脱一个人的命运而甘于沉沦在这无尽循环的幻梦中吧。”他笑。
我沉默了很久，突然我想到了些什么，在那些漫长的于黑暗中沉浮的岁月里，我曾有过一个猜测。
于是我抬起头直视他那与我如出一辙的眼瞳：“也有可能这只是一个臆想，一切都只有我Herobrine一个人在自导自演。包括你，也是我臆想出来的又一个虚妄。”
他好像怔住了。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成年累月的疲惫一下猛地爆发，我又感觉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围绕着我的全是虚无。那种本以为不会在意的苦涩和无可依靠的痛苦铺天盖地涌出漫过头顶。我抱住头痛哭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他走上前轻轻握住我的手，“你看，你独立了，你并不是独属于我的个体，所有的我们都不是虚妄，我们都会觉得孤独。”
“孤独……”
“没有人能战胜孤独。而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不会爱你，最多只是彻底地理解你。所以，哪怕只是为了追逐光的影子，哪怕只是渴望一个有光存在的幻梦，一切都无可指摘。我相信，我们都相信，初代Herobrine的那个世界一定真实存在，不管梦境已经进行到了第几重的深渊。请按这去做吧，去逃离，去逐光，去做梦，去好好地再爱一次，哪怕已经知道了结局。”
破天荒地，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淡得几乎看不清的憧憬。像是我梦中的阳光那样，不同于我们浅色的眼瞳那般透明，什么都无法存留。
阳光是金色的，哪怕只是看着都能感觉到那种被笼罩的温暖。
我就那样怔住了，最终还是情不自禁地在他柔和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身影一刹模糊。白光自他眉心宛若创世一般爆发出来。黑暗被席卷，虚无被击碎。我感到那久违的光芒穿透了我漠然了无尽岁月的浅色眼瞳，于无声中再一次为它重重烙印下银白的色彩。
我感到新的力量于心间涌动，我终于再一次成为了最初的我。
即使我正在向梦境的最深处坠落。
白光就在眼前狂乱地迸溅着，然而于这光芒中新生的我睁开银白的双眼，竟能不受任何干扰地看清光芒中的一切。我向着他愈来愈模糊淡化的影子大声喊道：“喂——我说，是不是会有一个可能——”
他睁开已经闭上的眼睛。他还没说什么我已经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隐现。
他微微启唇，但还未等到能说出任何一个音节，那创世般的白光已彻底淹没了他在我意识中最后的形象。
我银白的双瞳中渐渐倒映出了天空的蓝色。
黑暗消融，新的世界再度重生。
6/
我一个人走在青草遍生的小溪边。清澈的溪水欢快地向前奔流而去，好像可以一直奔向世界的尽头。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风和日丽。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如瀑布似的洒落，汇入了流动的溪水中泛起金色的光晕。如繁星般璀璨的波光动摇了我的视线。
我凝视着它，再度想到了自己如同宿命般循环的梦境深渊。
这种坠落何时会停止我也并不明确。但是，正如停留在上一重梦境中我的那个微笑一样，希望的确存在。
那就是时间。
现在丝毫不需怀疑的是，初代的我所处的那个真实中，纯能向熵值的转换仍然在持续。第一重，第二重，以及无数重之后到现在崭新幻境中的我也仍然处于这个过程。时间在一重重的幻境叠加下不断延长。
这得益于思维并不与时间同步。就好像你在梦中度过三天，醒来却发现只过了一个小时一样。
打个比方，若假设在初代的世界里，一切纯能将在下一秒耗尽，初代的意识将在无边黑暗熵值中被抹杀。然而这时在初代的梦境中的世界，也就是第一重幻觉中，我仍然存在。毁灭会发生在一分钟或是十分钟之后。而下一层梦中也许这个倒计时将会被延长到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以此类推。现在的我拥有着看不见尽头的时间，足够我慢下来好好地度过很悠久的日子，沉浸在这灿烂美丽的梦幻中。
是的，这个不断坠落的循环将可能走向两种不同的结局。
一是通过不断向下穿越，一重重深遁最终将能获得无限的时间。
——也就是所谓的永恒。
在那个永恒的，深藏在不知是多少重意识叠加之下的梦里，一切都会变成我想要的样子。那个美好的世界几乎完全与现实隔绝，只会受我意识的左右而改变。
那就是我真正登上神位之时。我成为了主宰自己的神明。虽然世界也是我虚妄的本身。
二则是另一个可能。
时间在梦境叠加下带来的膨胀并没有超出临界值。这样一切都会有终点。如果初代的我所在的那个世界将在下一秒毁灭——一重重梦境的坍塌如多米诺骨牌效应不断向意识深处纵向波及——我现在的世界就会在一年，十年或是几万年之后，紧跟着上一重意识的坍塌而毁灭。
谁也说不清毁灭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这未必不是新的出路。毕竟谁也说不准——那是不是能有理由推测，会再发生一次大爆炸，全新的世界从中诞生而出呢？
谁也说不清新的世界里会有什么。
可是既然它是在绝望和无数重深渊般虚无的幻梦中产生的，那应该会给一切带来曙光吧？
那样就再也无需向下逃遁入自我催眠般的无尽孤独中去了。
我继续向前走着，想象着那个真实的世界。我想象着那个世界的光；想象着那个世界的声；想象着那个世界的风；想象着那个世界春天到来之时，第一朵花绽放的样子；想象着那些我爱和爱我的人们，微笑着牵住我的手向前大步迈去，从手心渐渐漫上心底的温度。
我感到眼眶有些酸涩，低下头抬起手轻轻擦去眼前荡漾的泪光。指尖拂过脸颊，竟感觉到了微微扬起的嘴角。
这就是笑容吗。
正当我怔住的时候，那久违了不知多少岁月；隔着不知多少重梦境；却依然熟悉鲜活地像是之前无数次听过一般的声音再一次从斜后方响起，就连其中重逢的惊喜都没有半点模糊，“Herobrine——！！站住！来切磋一下如何？”
话音刚落，拿着长镰的白衣少年已经立在了我面前。随他而来的那阵风在他站定之后才不急不慢地迎面拂过。他的双瞳如深红色的宝石般熠熠生辉，明亮而逼人的视线灼灼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挑起眉，什么东西猛地从深处一冲而上，全身都好像苏醒一般无比轻盈。简直是条件反射般习惯性轻笑一声，左手紧接着伸向后背的剑鞘去拔出剑：“好啊。”
可没等我说完白发的少年就举起长镰猛地向前挥下来，他眼中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让我知道上当了，顾不上拔出剑猛地向后退步躲开这几乎毫无技巧性的一击。
“你犯规了。”我眯起眼道。
“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战斗要是还有规矩可言还叫战斗吗？”Entity-303不屑地一撇嘴，也立定了。
我淡定地站着。刚刚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剑已经被对方抽掉了。我稍作思考。下一秒，我的四周出现了夺目的电光。
“啊啊啊你这才是犯规吧切磋哪有用法术的啊！”他一看就觉大事不妙急忙疯狂后退。
我抬手抓住一柄由雷电凝聚形成的长剑，嘲笑似的紧追过去：“啊，是不是前几天毁村庄的时候蓝耗光了？要不要顺便把我哥喊过来呢。”
当我大声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Notch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一下变得鲜活了。我发现我是那么那么想念他，那么那么想念即将与我再次重逢的每一个人。
“靠，你欺人太甚。”Entity-303气急败坏，也不跑了，抬手一道火焰就向我打出。
我急忙拿起剑来挡。于是我们又一次面对面站在了这片广袤的平原上。
“我今天一定要把你修理得连你哥都认不出来。”他咬牙切齿般说，又拿起长镰卷起肆虐的火焰向我冲来。
“还不知是谁被修理呢。”
他的镰与我的剑“锵——”地碰撞在一起，灿烂澄澈的阳光在刀刃的切面上流畅地反射出璀璨的银辉。
我大笑着，恣意而张扬。这才是我熟悉的，我属于的，我向往的，我深深眷恋着而不愿离开的绚美无比的世界啊。为此哪怕不惜深陷谵妄梦境的泥淖中也不愿挣扎，而是任由孤独所产生的无可抗拒的引力，缓慢而无可撼动地将我向下拖曳。
我大笑着，冰冻了不知多久的血液又重新于血管中沸腾。这才是我想要的啊，这才是我想要的啊，不管看透了多少重虚幻 记忆仍然鲜明如初遇。
我所热爱的这一切啊。
往昔黑暗的颜色在我明快的思维中稍纵即逝，我留恋般轻声叹息。Entity-303的动作此刻好像变成了播放的慢镜头，清晰得每一个瞬间都触手可及。时间成为了承载印象的白纸，一张一张，我都会拾起并珍藏。
转身用剑柄接下了他角度刁钻的一刀。虎口震得有些发麻。我回过头，大声地笑着喊出了在上一重梦境的最后他没能对我说出的话。
他显然是愣住了，像听到了什么比世界毁灭还要惊人的消息一样不知所措。突然他猛地抛开那柄他一直视若珍宝的长镰，做贼心虚而咬牙切齿地向我扑过来：“Herobrine——！你是不要命了吗？！”
他耳尖泛着浅浅的粉色，以及那眼神中明亮着——即使刻意想要压下都掩盖不住的笑意。
我笑着向他走去，丢下剑，向他张开双臂，迎着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初生的暖阳。阳光照在手臂上温暖得灼人，像是在补偿过往中一切的冷寂。
这才是我想要的啊。
再也不会被封锁在深海，再也不会在黑暗中迷失……我再也不会是一个人……
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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