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暖气烘得人有些燥热，耳机里的摇滚乐震耳欲聋，俞铭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窗外的雪还在下，细密的，无声的，把远处路灯的光晕染成一团团毛茸茸的黄。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那把旧木吉他坐在阳台上，琴弦拨动，流淌出来的旋律能填满整个黄昏。那时的父亲嘴角总是带着笑，手指灵活地在琴颈上移动，像在施展魔法。
后来那把吉他不见了。连同父亲的笑容一起，锁进了某个再也不会打开的柜子。
俞铭邑烦躁地扯下耳机，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暖气片轻微的嘶嘶声。他听见门外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断续的，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
“……医生说了，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
“……可他总得试试……”
“……那是我的梦想，不是他的……”
俞铭邑把脸埋进枕头里。记忆里破碎的画面翻涌上来：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父亲裹着厚重石膏的右手，地上摔成两截的吉他琴颈。那年他十二岁，躲在病房门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这辈子，再也弹不了了。”
从此家里再没有音乐。
手机在床头震动，是秋萦发来的消息：“下雪了，三叔叔刚走。”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我爸又逼我学吉他。”
消息几乎是秒回：“因为那场事故？”
“嗯。他觉得他的梦想该由我继承。”
“你不想？”
“我想去上海。”俞铭邑打字的速度很快，“看外滩，吃生煎，在弄堂里瞎逛。不想被困在这把该死的吉他里。”
窗外，雪渐渐大了。俞铭邑起身拉开一条窗缝，冷空气刀片般刮进来。他看见对面楼的窗户里，一家三口正围坐在电视前，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笑作一团。
他关上窗，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停留片刻。
客厅的灯已经熄了。俞铭邑轻轻推开门，穿过黑暗的客厅。经过父亲书房时，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停留。
厨房的冰箱嗡嗡作响。他倒了杯水，转身时瞥见阳台角落里蒙尘的玻璃柜。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柜子最深处，躺着那把断成两截的吉他。琴身已经积了薄灰，但琴箱上手工雕刻的鸢尾花仍然清晰——那是父亲年轻时亲手刻的，他说，鸢尾是音乐之神的花朵。
俞铭邑的手指隔着玻璃，轻轻描摹那些花纹。
“还没睡？”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母亲披着外套，手里端着热牛奶：“你爸睡了。他今天……不是故意要凶你。”
“我知道。”俞铭邑接过牛奶，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玻璃柜，叹了口气：“那场车祸后，他再也没碰过音乐。医生说手能恢复日常生活就是万幸，但演奏……”她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只手。”
“所以他要把我变成他的另一只手？”
“不。”母亲的声音很轻，“他是怕音乐从此在这个家里消失。”
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零星的，试探性的。快十二点了，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了。
俞铭邑回到房间时，手机又亮了一下。秋萦发来一张照片：窗台上的小雪人，用纽扣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旁边写着——“送给所有长不大的大人”。
他笑了，保存了照片。
深夜，俞铭邑从浅眠中醒来。客厅有窸窣的声响。他悄悄打开门缝——父亲独自坐在沙发上，电视静音，画面闪烁的光映在他脸上。他的右手无意识地做着按和弦的动作，手指弯曲，停顿，再弯曲，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曲子。
那瞬间，俞铭邑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轻轻关上门，没有惊动那个在记忆里弹琴的男人。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阳光把雪地照得刺眼。俞铭邑起得很早，父亲正在阳台抽烟，背影僵直。
“爸。”他走过去。
父亲没有回头。
“过完年……”俞铭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先去上海玩一周吗？回来之后……我可以试试学吉他。”
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没有说话。就在俞铭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听见一声极轻的：
“好。”
没有多余的话。但俞铭邑看见，父亲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回到房间，他给秋萦发消息：“也许长大就是，开始理解那些你曾经无法理解的人。”
几分钟后，秋萦回复：“也或许是，在雪地里看见别人的脚印，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脚印走得那么深，那么重。”
窗外，积雪开始融化。水滴从屋檐落下，滴滴答答，像一首蹩脚的、却温柔至极的序曲。
俞铭邑打开购物软件，输入“上海旅游攻略”。与此同时，另一个搜索框里，他缓缓打出：“初学者吉他推荐”。
两个页面在屏幕上并列。左边是东方明珠的璀璨夜景，右边是木吉他温润的纹理。他看了很久，然后同时按下了收藏键。
楼下的街道传来孩童玩雪的欢笑声。新的一年已经来了，带着它所有的矛盾、妥协、理解与和解。而生活就像父亲那首无声的曲子——即使再也弹不出完整的旋律，手指依然记得该如何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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