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断绝旧尘

屋内沉香袅袅，一室静谧，谢沉雾倚靠在临窗的矮榻上，听着秋江说话。

待秋江把那位嘉乐姑娘是如何上门的细节说完后，她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姑娘发话。

谢沉雾半阖着双眼，像是不经意问起一样：“如果我不做这侯府二姑娘了，你说如何？”

秋江脸一白，扑通地一下跪下，急道：“姑娘，您永远是秋江的二姑娘，侯府上下也都认您是我们的二姑娘。”

谢沉雾下榻将她扶起来后，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灭了烛火后，屋内黑黝黝不见五指。

沉雾缩在床榻上，臂膀环着双膝，杏眼溢满委屈、难过的情绪，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倔强地默默流着泪。

哪家小娘子遇上这种事不会感觉委屈呢？虽然这种是几率很小的事情。

住了十多年的家，喊了十多年的阿爷，到头来都是镜花水月，自己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位，往常这种事只在话本里见过，没想到竟会被自己遇上，谢沉雾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但转头想想，这十多年何尝不是自己偷来的？谢沉雾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也应该还给人家了吧，大不了出了这门自己找门生计，我朝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也不似前朝，自立门户的女人家也多得去了。

阿爷方才问她，是愿意和那对生父生前挚友的夫妇南下，还是留下来承欢膝下？那位嘉乐姑娘也无二话，权当是认了她这个姐姐。

谢沉雾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俗语说一山不容二虎，平江侯府多出了位三姑娘，鸠占鹊巢的她本就应该避让，沉雾抬起头，被泪水浸过的双眸雾蒙蒙的，却透着微亮。

她赤着脚下榻，打开桌上的小柜子里取出那对夫妇给她的一把小木剑。

这把木剑小巧精美，但因为存放的时间久了显得有些古旧。那对夫妇说，这把木剑是她亲生父亲生前给她留下的，如今，也物归原主了。

她的父亲叫云雁行。沉雾摩挲着木剑，想象着意气风发的游侠手持长剑的模样，透过菱花镜，她看着自己明艳的眉眼，只觉得恍惚，是啊，谢家哪有像她这种容貌妍丽的姑娘，她自小就觉得自己和其他族姊族妹不大一样，原来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谢沉雾躺回床榻上，手攥紧那把小木剑，思绪也渐渐从清晰到模糊。

这荒唐的一天，她感觉自己像是漂泊的浮萍，找不到这十几年的存在意义，莫名的是，攥着这把小木剑却让她安心许多。

*

翌日，晨光微熹，太阳掩映在薄薄的云层里吝啬地洒下了点金色的光辉。

平江侯府的仆妇侍从都从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得知了消息——这侯府怕是要多出位主子了。议论中心的碧波小榭内，谢嘉乐不适应地被侍婢服侍着洗漱，到了正屋，易氏夫妇已经在那坐着了。

易来梦是位洒脱随性的剑客，而他的妻子——林氏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颇有一番风雅。

二人见嘉乐已到，看她局促不安的模样，易夫人温声道：“好不容易见到亲生父亲，往后你应当是住在侯府里头了。”

易来梦也着实想不到，挚友抚育多年的孩子竟然是别人的骨肉，而他至死也不知道真相。易来梦每每想到这仍旧唏嘘不已。

嘉乐在夫妇二人面前松懈下来，拜谢道：“嘉乐多谢伯父伯母这一年的关照。”只是想到自己已逝的养父，嘉乐红了眼眶，“若有机会……”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一位侍婢急忙走了进来，屈膝道：“世子和二姑娘来了。”

嘉乐身子登时紧绷起来，易来梦和夫人颔首。

谢鸿期穿着一身青莲色锦袍打头进来，他身后跟着的谢沉雾一身青绿，一进屋，俩人向屋内三人打了声招呼就没有人说话，气氛便有些僵硬。

谢鸿期转眸看向沉雾，沉雾屏息一瞬，便道：“敢问，易先生和易夫人现居何地？”

易来梦言：“扬州明河山庄。我是山庄主人。”

沉雾迟疑道：“那……我父亲？”

易来梦沉默片刻，道：“你父亲是我阿爷故交的儿子，令祖父去世后，他就被养在我阿爷名下。”

沉雾看了眼谢鸿期便垂下长睫，眼里看不出情绪，轻声道：“那……我以后也是住在山庄里吗？”

谢鸿期剑眉微扬，还没等到他出声，易来梦喜上眉头，“二姑娘这是愿意和我们下扬州吗？”

易夫人也面带喜色，欣慰地看向谢沉雾。

嘉乐讶异，只垂头不语。

沉雾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眼点头，“我的心意是如此。”又起身对嘉乐行了个礼。

嘉乐也起身回了个礼，沉雾主动朝她笑了笑，她也郝然回以一笑，二人便无他话。

谢鸿期面带苦色，他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等到和沉雾走出碧波小榭，他才略带着涩意开口：“阿雾，其实不必如此。你留在府里，无人敢有意见的。”

沉雾停住步子，谢鸿期也跟着停下来。沉雾摇头，轻声道：“不是的，兄长。是我自己想走。”

谢鸿期一时之间不忍看向沉雾的眼睛，只说：“你是不是怪阿兄了？怪阿兄把嘉乐带回府里。”

沉雾莞尔，她眉目舒展开，“不会，我怎么可能会怪阿兄。若是因为顾虑我不把嘉乐姑娘带回来，以后我知道真相才会怪阿兄呢——”不及谢鸿期再说，她视线一转，看向快要晴朗起来的天空，又道：“我留下来，外人会如何看待嘉乐、看待我？嘉乐在府里也会不自在，和你们也亲近不起来。我也鸠占鹊巢——”

一句话还未说完，谢鸿期打断她，“说什么鸠占鹊巢，你也不是有意的不是？我是希望你们姐妹间能好好相处，而不是一个留在府里，一个远走他乡。”

谢沉雾没办法，败下阵来，软声道：“我知道阿兄是对我和嘉乐好，但是我也想去找找我父亲，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谢鸿期默然，想到沉雾的生父，只得应了，不放心地道：“这些话你待会也得和阿爷母亲说，你南下扬州可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府里找我和阿爷。”

谢沉雾轻轻应了一声，回到翠雾苑，送出一封信到礼部尚书府里——季泠亲启。等到季泠得知平江侯府真假千金的传闻时，嗤之以鼻的她手上正拆着信。

看完信之后，季泠愤然，好歹当了那么多年手帕交，说走就走！

这厢季泠意兴阑珊时，沉雾已经拜谢过平江侯夫妇，随着车驾南下扬州去了。

*

升平十二年初秋，谢沉雾拜别养育了自己十五年的平江侯府，断绝旧尘，南下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