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纷乱

我静静等待了几日，事态并没有如期待那样平稳下来，官家的犹豫和刻意维护招致札子雪片子般飞来，群臣争论不休的唯有两点，一是触犯国法是否因论罪处置，二是如何处置驸马公主以及一行宦官。第一点自是毋庸置疑，然而倘若皇帝一旦应承，第二点奏闻必将提上议程。皇帝数日不朝，臣子上奏不断，君臣就这般两相僵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看来就连官家也束手无策。我思虑良久，望着灯火下丈夫笔耕不辍的身影，决定再次回宫询问消息。夜晚入睡前，我们先去看了女儿，小家伙好像瘦了些，最近因为徽柔的事，家里的气氛也不自觉地压抑下来，阿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也能感觉到父母之间的异样，哭闹的次数也增加了不少。司马光碰了碰女儿的脸颊，从夹间退出来时主动牵过我的手

司马光公主却没有劝阻之意吗？

看来他也不好受。我撇嘴，沉默后还是揺了摇头

赵世瑾你没有阻止我追封姐姐，这一次就算我回敬你吧

我一定要找到两全的办法。

赵徽柔爹爹他怎么说？还是要我回李家，还是要处置怀吉吗？

徽柔满脸泪痕的蜷缩在墙角边，看见我出现在她面前，还以为是官家那边有了结果，在我否定了她心底雀跃的希冀后，她攥着我衣袖的手渐渐垂下，宛若惊弓之鸟地退回到那冰冷的一角，啜泣而无助地揪着乌发痛苦道

赵徽柔玥儿，怎么办？没有怀吉，我会死的；可让我再回到李家，我也会死，他们为什么连一条活路也不给我？

我因她的哭泣而慌了手脚，连忙翻找出帕子帮她湿泪。

赵世瑾会有办法的。爹爹会尽力的

我只能这样苍白的安慰她

外界的任何动静都足以使赵徽柔坐卧难安，特别是处置梁怀吉这件事更是遭到她的坚决反对，为了保护怀吉，她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而对于李玮的求见，她置若罔闻。她在僵持，官家自然就没有理由退步，我悄悄向嬢嬢询问了官家的态度，她告诉我说，官家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徽柔与李玮的关系。看来事到如今，官家还是不愿叫他们分开。苗娘子素来温柔寡断，对此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见我来看望徽柔，便病急乱投医地抓着我来给她出主意

苗心禾玥儿，眼下究竟该如何是好？现在李玮天天进宫跪求官家和公主原谅，然而徽柔是决计不愿回去的，怀吉的处罚也还未可知，我是不是应该去求官家先将李玮外放，让他们各自冷静一段日子？

李玮？是了，出这么大的事，即便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母亲，他也是想要息事宁人的。这几天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官家和公主身上，对于这位驸马的议论和谴责却是极少听闻，焦心于爹爹和姊姊，我都险些要忘记，他也身陷其中。想到徽柔堪忧的状况，我心下有了一个主意，安抚苗娘子道

赵世瑾这事儿已经不是天子的家事，更是国事，娘子身为公主生母，不能再落得个干政的罪名。再一个拿私情给官家施压，他怕是更加为难，这话要说，却不该娘子去说

福宁殿大门禁闭，廊下的雀儿在笼中上窜下跳地叽喳不休，锁链因它的动作叮咚作响，成为了这静谧的所在里仅有的热闹；夕阳将殿前素服待罪的男子的背影拉得老长，他好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他却似乎没有一丝察觉，直到我俯下身同他平视，他才后知后觉地避开我的眼睛

赵世瑾我听说你在这求了几日了，嘴里也没些新词儿。求人原谅，也应该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吧？是不是官家和朝臣没有捏着你的错处，你便不觉得自己有罪？

李玮我……

李玮抬起头嗫嚅半晌，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不懂反驳，又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他脸色蜡黄，憔悴的模样显得这蛮壮的汉子更加粗陋。我心里一惊，然而却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于是压低声音刻薄道

赵世瑾你是没有大错，可你母亲什么德行，你应该比我清楚。别说是公主，谁做你的媳妇都得受这个委屈。若不是你软弱无能，连个媳妇也护不好，如何能招致今天这个局面！

他好像被我咬牙切齿的语气吓得颤了颤肩，接着便迫切地看着我哀声问道

李玮可公主……我……都是我的错……我该怎么办？求你教教我！只要徽柔和官家肯原谅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靠近他的耳畔，引导道

赵世瑾你那母亲做的好大的事，任谁见了她不觉得恶心？即便我阿姊同你回去，也只会比以往更厌恶你们。徽柔的性子，你如今是知道了？把她逼紧了，性命也算不得什么。不如你自贬离开汴京，总之官家也舍不得你们和离，等她情况好转，高兴了，说不定会有转机。再者，你凭什么挽回徽柔？就凭你这副窝囊样子？不要总躲在官家的庇护下，该让官家，让嬢嬢和苗娘子看到你的担当，这样你还能有几分机会。

李玮默不作声，直到他颊边的汗水终于落在地上，他方才踉跄地爬起来，朝我深深一揖

李玮李玮明白了，多谢公主。

果然是只傻兔子，又好吓又好骗，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秋季多雨水，眼见天又阴沉下来，当头一个霹雳闪过屋檐，好似划开了我的心口。

我在做什么？最该受罚的杨氏毫发无伤，我却因为偏私逼迫李玮退让。他便是懦弱，却也不该让他待母受过。回想我从前是何等“深明大义”，检举母亲与外臣私相馈赠连眼都不眨一下，可现如今，我小心斟酌着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的方向，却还是绕不过情理二字。简直可笑。选择了情便难顾及理，可选择了理呢？选择了理，是不是就如同多年前我以为按照规矩保全了母亲，却实实在在地伤害她。我再次想起姐姐临终前的话，然而我不愿再往徽柔千疮百孔的心伤捅刀子，可是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我总会为放下另一边而万分愧疚。情理之间，当真是不分对错的吗？

赵世瑾照蘅，你说我今日的作为，是对是错？

照蘅没有回答我，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矛盾，他安慰道

高班薛照蘅即便驸马被贬，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驸马被贬只是开始，并不意味着此事终了

一切才刚开始，我已经有精疲力尽之感。我闭上眼，感受秋风带来的雨腥味

赵世瑾是啊，才开始，但愿一切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