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隔阂(56——61第一视角)

皇仪殿肃穆的丧乐听得人心惶凄然，我不知盯着飘扬的白幡和灵位多久，直到被人搀扶着起身时险些因为腿脚失去了知觉而摔倒在地。殿外春日的气息一如既往的新鲜舒畅，腹中那个正在成长的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与压抑截然相反的欢愉，它兴奋地伸展着手脚，而我却始终没有像往日那样去抚摸和回应它。

高班薛照蘅公主……

照蘅似乎下了极大决心唤我，这几天也许因为我时常无故的出神令他倍感不安

高班薛照蘅王拱辰相公使夫人薛氏致意公主节哀，并告知公主，他会力争贵妃封后一事。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在照蘅的搀扶下乘上步辇

赵世瑾差内官回谢王相公及夫人，大恩无以为报，若有需要，孤绝不推辞。

我知道姐姐的夙愿并不是为了皇后宝座长久的荣华，早在宫变后她因听我的话而推拒王、文二公心意时我就应该想得到，她只在意她的情意是否被辜负，虚名于她而言不过只是留在爱人身边的借口。

然而我的父亲因为她的离世而追悔万分，短短数日之内便愁白了双鬓，我不明白他究竟在为什么而惆怅，我母亲是含笑去的，不管他是否真的爱过她，她于这世上再没有任何遗憾。所以当官家亲笔诏命同意宁华殿提举官让贵妃在皇仪殿治丧的请求时，我并不十分理解他的用意。

皇帝赵祯就当是我最后一次放逐本心的肆意妄为罢，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贵妃的去世带走了他那颗恣意的本心，从此以后他再没有放肆而为的理由了。我不知道该怨他还是该可怜他，但既然是官家主动提出的心愿，我唯有接受他对我母亲最后的一点心意，或许姐姐也会高兴吧，毕竟他自从打碎了红瓷瓶以后便再没有为她做过那些肆意的事情。这是他表明心迹的方式，我希望姐姐能看见。

姐姐入殓那日我亲自去看她，尽管孕妇总有许多忌讳，可是我不相信与她有着血脉亲情的外孙会因此而怨怪于我。她安详地躺在棺木之中，似乎还是那日与官家剖白之后熟睡的模样。我打量她极致妆容，忽然很想她睁开眼睛嘲讽我，就像她临走前同我道别时老气横秋的语气，可惜她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

我的记忆停留在那日官家离开后宁华殿，姐姐从来没有用那般庄重的口吻和我说过话

张妼晗你可知道我何今日非要你留在这里？

我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

赵世瑾姐姐是想告诉我，不要把希冀放在不能与自己同行的人身上

姐姐不置可否，冰凉的手拽着我的

张妼晗你像我，却又不像，你想要屈从这里的规矩，却又不甘心一直这样违心的麻痹自己。小时候你总是用自己的法子费尽心思帮我修补那些与我名声有损的言行，可是你自己又总是胆大妄为的做一些出格的事情。玥儿，你总是很矛盾，总在情与理之间纠纠缠缠，这二者不可兼得，迟疑纠结只会伤及自身。你要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不要像我一样，在麻痹了自己十几年以后才去做出一个选择

我没有想到素来维护我自尊的母亲会在我面前毫不犹豫地挑破我的阴私，知女莫若母，亏我自恃了解母亲，其实却从来没有真正的懂她。她与官家了断的话语里或许意有所指——从我与君实回宫居住后与她短短几日相处里，她已经隐约能察觉到我和驸马之间的龃龉的不同，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却又各自都秉持着自己的观念不愿低头让步，眼下的和睦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遇到足以为了原则而分歧的地步，一旦出现那样的事，她很担心我和君实会走成她和爹爹那样的结局

对此我唯有安慰她，亦是在安慰我自己

赵世瑾姐姐宽心吧，你女儿我如此聪慧，必能找出个两全的法子

姐姐温柔地撩开我额间的碎发

张妼晗或许有，却不在你选择之内。可是我但愿你一生喜乐，永远不会在两难之下去做选择

殿内燃烧纸钱的烟火气呛得我猛然咳嗽起来，照蘅三步做两步搀扶我向更外围走去，也许是一时情急让他忘记了男女之别，他竟然同儿时那般直接伸手为我拍背顺气，待我缓过气来，他才意识到不妥，拱手伏地道

高班薛照蘅臣僭越，望公主恕罪

我拍了拍他手肘，示意他起身

赵世瑾我如今没了母亲，身边着紧我的人就少了一个，你总事事为我，我又怎么会因此怪你呢。倒是你，成年之后越发讲起规矩体统来，倒很不必如此生分

高班薛照蘅那不一样

他在与我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又恭顺地垂下眼眸，可却是生怕我误会一般，语气急切起来

高班薛照蘅公主已为人妇，便是再亲密无间之臣，都应当有所避讳。然臣一生忠于公主，从不敢与公主生分

还是这么爱较真。我笑着摇了摇头

赵世瑾我也不是真的怪你

杜若公主……兖国公主请您到仪凤阁一叙

杜若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步辇已停在不远处，看来是我是非去不可。即便没有立即见到我那阿姊，我也能想到她此番回宫见我是为了什么。果然，我甫一进仪凤阁的屋门，便见她着急地扑过来，欲言又止地揪着我打量

赵徽柔你……还好吗

我有段日子没有见过她了，若是换作以往，我必然是笑脸相迎，再与她说笑一番，可是今时今日是我母亲新丧未过，朝廷还在因为她身后之事争执得不可开交，我知道徽柔要说些什么，只得硬起心肠，拂开她的手

赵世瑾丧母之痛如同切肤，兖国公主自己即便没有受过，也该知道不能安好吧！

她尴尬地又靠过来拉起我的手道歉，然而她紧接着的话却不见得丝毫歉意

赵徽柔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只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爹爹他看似决心已定，任谁也说服不了……可嬢嬢是无辜的啊，她对你从小视如己出，生死两皇后对她而言乃是莫大的羞辱……你从来都是明理的……我……

我忍不住满腔的怒意，冷笑地打断她的话

赵世瑾哈，所以你没有本事劝说爹爹，就找到我的头上？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因为皇后而委屈了自己的生母？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顺遂你的心意？

她被我声嘶力竭的模样所惊吓，羞愧难当地垂泪哽咽，在她眼里，也许曾经的我是何等大义凛然啊，也曾为维护皇后而劝说母亲放弃尊异的赵世瑾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妹妹简直“判若两人”

赵徽柔你误会我了……我只是不想看到嬢嬢难过……

我气急得掉泪，头晕眼花地背过身去，踉跄得险些一头栽在门槛上，幸而照蘅眼疾手快将我扶稳，他的一双胳膊护着我的身躯，我甚至感受到了他胸膛微微发颤。

赵世瑾事情没有出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慷他人之慨，可我姐姐又有什么错呢！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她拒绝过王拱辰等人尊异的提议、将庆贺幼悟出生的绫罗赏赐给劳作的苦工、收了红瓷瓶后低头认错自罚……即便如此，你也依然要反对她？为什么？就因为她‘不合时宜’？就因为官家不忿让她甘于下贱而册封她做皇后？

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了我激动的情绪，它开始不安地打起拳来，我吃疼地倒吸一口气，可看到徽柔想要上前关心我的动作，还是强撑着直起腰背

赵世瑾我姐姐告诉我说，是她自己挣脱了万千阻隔才和爹爹在一起的，如果她早就逆来顺受，就不会有现在的张贵妃了。我不知道如今的一切到底于她值不值得，可既然有人愿意为她逆势而为，我又何惜这一世清名？

不愿再听徽柔低泣的沉默，我在照蘅半扶半抱的保护下走出了仪凤阁。六月的天气似乎并不算炎热，微风卷起绿衫郎君的衣袍，他不知何时得到的消息来这里等我，最近因为在他忙姐姐的丧礼，同服丧的我一样显得心力交瘁。我不想将方才的情绪影响到他身上，可未干的泪痕和沙哑的哭腔瞒不过他

赵世瑾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他叹息作否认，从袖口拿出帕子为我拭泪

司马光那毕竟是公主的母亲

赵世瑾可你还是让欧阳修等人去劝停王拱辰和文彦博，是吗？

明知道答案的我自然得到了一个沉默的回答。我冷淡地别过脸，避开他拿着手帕的手

赵世瑾你走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顺从地接受了我的怒火

司马光那臣回宁华殿收拾行李，午后便接公主回府

我从来不愿意为难和强迫我的丈夫改变他的操守和观念，所以但凡遇到不同的选择和意见，在不欢而散之前我总会选择痴缠娇嗔一番轻轻揭过，可那终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逃避，姐姐的话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萦绕，难道我们还是要走到这一步？这世上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我谁也不愿意失去，可是现在看来，却总是事与愿违。

好冷。我抬头望了一眼悬挂高空的艳阳，明明穿了不少衣服，可为什么还是感觉浑身被水浸湿般难受。我低下头去触摸湿润的衣衫，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指尖散出。我瞪大眼睛，脚步虚浮地倒在照蘅怀里，照蘅因我意外的动作而险些摔倒，可还是接住我坐到了地上。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腹中阵痛逐渐清晰，我抓着照蘅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我听到照蘅慌张地喊叫道

高班薛照蘅公主！快，快去找稳婆和太医！

——————————————————————————————————————————————————————————————————————————————————来自老公和姐姐的双层buff，女主娃要提前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