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思量

冬日里一个飘雪早晨，咸粹阁周美人顺利产下一位白胖的皇子，因着前几位皇子都没能留住，赵祯纵使满心欢喜，也并不敢十分高调的庆祝，不过还是在新年伊始祭祀祖宗时告慰了先帝太后。赵祯迫切需要皇子的心情让张妼晗多年来更加思忆过世的女儿，但当她将新生的婴儿抱出产室放在赵祯的臂弯时，她恍惚觉得这个孩子与自己也产生了奇特的联系，周纾因她的推荐成为后宫娘子，而她选择了周纾留在身边是因为幼悟的一句“姐姐”，或许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奇妙的巧合，让人对非血亲关系的孩子产生似曾相识的好感，思女之情似乎稍稍转移到了这孩子的身上

张妼晗或许就是你妹妹在天上的祝祷带来了这个孩子吧

世瑾微笑着抚摸弟弟的胎发，没有说话。

① 然而赵祯还没高兴太久，河东飞奏却忽传变故。带兵将军郭恩，乘酒出击西夏，结果大败而归，自己不得已而自杀。朝廷御史审理此案，节度使庞籍一人承担了责任，事后庞籍被贬谪知青州事。司马光因跟随庞籍任职，又有向赵祯证明自己对新政条例判断无误的意思，他主张绝市和修建堡垒的办法有利于保护边界地区安宁，于是一面禁绝边民和西夏互市，一面决定修堡。庞籍受罚，郭恩之死，他自认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于是向皇帝连奏三状奏明庞籍是听了他的意见才决定修堡的，说明庞籍完全是出于“欲为国家保固疆圉”的本心，“发于忠赤，不顾身谋”，因为“过听臣言，以至于此”，应当“独臣罪，以至典刑”。而庞籍得知司马光要为自己辩解时，就又上奏章，引咎自归，请求免除司马光之罪。然而此举无疑判定司马光对新政存疑的正确性，夏竦自然是抹不开脸，他自认从庆历新政推行之时便有范仲淹一众士大夫与他“为敌”，今又有司马光高他一筹，针对此案，他恐怕是铁了心要闹大，据说台谏为此争执不休，司马光待罪留于河东，尚不知如何惩处。

赵祯推行新政举步维艰的境遇从来没有改变，夏竦与司马光相左的意见也并非没有见地，只是朝廷还在用人之际，针对司马光之罪，他尚不知如何惩处。世瑾无诏得入福宁殿的旨意仍然管用，婚事没有着落之后，她往福宁殿观书的次数更为频繁，一日赵祯无事，恰好闲来与女儿谈论古籍，旁征博引之下竟又牵扯到自身的为难之处，世瑾早从王拱辰夫人薛氏口中得知司马光被参，因那人耿介到不通情理的地步，又得罪安寿公主在先，薛氏说起此事眉飞色舞，仿佛要给世瑾寻个出气的由头。不过经微服释嫌，赵世瑾对那人早没什么意见，只是琢磨不透司马光的态度。见父亲愁容不展，便知赵祯并没有向女儿隐瞒忧虑的意思，索性直接将自己的想法一吐为快

赵世瑾女儿不识政务，却对人情交往尚有鄙薄见解。若看作是寻常同僚纠纷令上司为难，面对同僚咄咄逼人，应当尽早想出两全之策才是，若实无解，又不愿退让，僵持下去，岂不是耽误自己又影响了上司判断？既然双方所持主张没有绝对对错，而司马光于庞籍之事确有疏漏，对司马光酌情褫夺官职乃是再合理不过。然由于陛下仁慈过厚，为难的反而是您。其实破局不难，难在于陛下是只想要保司马光还是想要用司马光。

赵祯自己也不是不清楚如今的夏竦和司马光实难共事，用其一则必要舍其一，关键是看采用谁的主张。平心而论，夏竦经历过几次变法，经验丰富，较之司马光而言更有优势，而司马光是个太过纠结对错的人，认定自己无错，便绝不会服软低头，想来当局者迷，一时没能想到赵祯真正纠结之处，才让局面一度尴尬。

见赵祯捻须沉吟，并没有对自己的揣测加以斥责，世瑾约摸猜到了赵祯的决定，便不再言语，继续翻找起未曾看过的文章。

书橱高大，隔着屏风，遮挡了福宁殿的殿门，书籍之间严丝合缝，不见一丝光亮，话音才落，忽听有人跪伏在地的声音，赵祯与世瑾俱是一愣，还不等反应过来，便听隔着屏风的那人肃穆叩拜道

司马光臣司马光谨拜陛下公主，诚如公主所言，伏惟愚钝之智，实难襄佐君王，又因庞籍之罪，愧对至交，若不能引咎辞职，岂不负义？又令官家为难，实乃不忠，今日特来请辞，万望准予，臣无颜面君，就此告退。

原来赵祯已经私诏司马光回京，今日还特地传他觐见，只是他似乎早来了几个时辰，看样子对于请辞一事早已心意已决，又碍于公主在殿，不便入内，待赵祯走出书橱，他已离开，地上只留下参政的笏板和请辞的札子。

皇帝赵祯这也是个实心眼的，本是为了商议万全之策，不曾想他竟……

世瑾总算见识到那人卓然的品行，既全了大义和新政实施，又为赵祯的打算和为难留下台阶，毅然决然放弃经营已久的仕途，独不为自己名利考虑，当真是令人钦佩。难怪能名留青史，世瑾从内侍手上接过他留下的笏板和奏章，那笏板尚留余温，想来是那人握在手中已久，舍弃抱负，何等艰难，想是只要新政推行，赵祯有生之年，他都无法再得起复。

为他惋惜而心酸的情绪涌上心头，君王尚且不忍，况乎公主。世瑾百感交集

赵世瑾忠直之臣当如是……

————————————————————————————————————————————————————————①根据司马光履历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