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重逢(第一视角)

对夏竦的忌惮在我与母亲温情脉脉的坦白中消融，不知是不是恰好撞上福运，一年里我身边接二连三发生喜事，最近官家连日以来复发的顽疾也逐渐好转，天阴放晴，朝廷后宫皆松一口气，趁着精气神十足，爹爹甚至还眉开眼笑地邀请妻女陪同他一起到京城郊外参加宴会。我与长姊已有好些年没有出宫，自然喜不自胜，特别是听到爹爹说要赴宴，更是好奇

赵世瑾什么人宴请爹爹？设宴不在宫中，竟有那么大的派头？

爹爹捻着胡须笑道

皇帝赵祯这是欧阳修牵线搭桥设下的宴席，有贵客来访，我非去不得

赵祯没有明说客人的身份，看上去像是卖了个关子，马车一路向城外山林驶去，徽柔和我猜了一路也不得其解，直到车驾缓缓停下，在风声窸窣的一片青翠竹园里，几名锦衣秀士领着一位仪表不凡的玉面郎君早已等候在那，我与赵徽柔跟随皇后步入准备好的帷幔内，那郎君也跟从他们坐下，尽管他年纪轻轻，又穿着寻常儒袍，可我端详他的面孔，总觉得他与中原人士不同，莫非是辽国派来的使者？可既谈政务，不应该在宫中商议吗？我仔细聆听了几句他们的谈话，发现都是些诗酒风流的闲情逸致，联想起赵祯含混的解释，我便抛开自己不必要的好奇心，凑趣皇后和徽柔的话题。

我虽不在皇后跟前长大，但自认是极尊重她的，故而此时皇后并不避讳我的存在，言语间透露出对今日参宴的画师崔白的赏识，徽柔应和地赞同她，并说为皇后身边的内人董秋和得觅良缘而感到高兴。我这才知道那董秋和与崔白两情相悦，只是碍于宫规一时无法厮守。席面发出一阵哄笑，那崔画师正站起身来说要献艺领罚，我摇着扇子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僻静的四周。表面看这里景色宜人，是个纵情山水的所在，实际天子出宫，苍莽绿野中不知埋伏着多少双眼睛注视这片方寸之地。我看着这一片安静的翠色出神，一直到察觉出不远处的异样。

那是几个粗布砺服的内监，正引着一个中年男子朝这边走来，那人身着褐色的广袖长衫，头戴浅灰逍遥巾，襟飘带舞，倒似山中隐士翩翩而来。他渐渐走近，我看清了他的容貌，徽柔和皇后显然也看见了他

赵徽柔那是谁？

徽柔早已忘却他的样貌，可是我却记忆犹新

赵世瑾那是司马光

尽管他又留长了胡子，隔着席面数十步便停步不前，可便是如此稀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风又大了些，他拢起衣袖站在原地不动，看样子是奉命而来，却又不打算过来叨扰。引路的内监已经退下，这边席面好像没有人发现他已经到来，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我回头去向皇后征求同意

赵世瑾嬢嬢，女儿想去向司马公致歉

几年前对他做出的无礼行为，我始终心怀愧疚，何况事情已经过去良久，我毫发无伤，他反倒受到了非议和我的侮辱，偶尔回想起来，总觉得亏欠于他。

皇后本以为我犹不服气，可我一再恳切，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捣乱的心思，也许念在我素日里表现良好，她终于松动道

皇后曹丹姝即便如此，还是多带些人陪你去的好。照蘅，你去和怀吉说，你们一同和公主过去。

怀吉是福宁殿的人，在赵祯眼里素来踏实可靠，此时正站在赵祯身边倾茶倒酒，这是要请示官家的意思，照蘅心领神会，走出帷帐对爹爹耳语一番。赵祯对我的心意是知晓的，可提出这个要求让他委实为难的停箸思索起来，好在那客人关心的问询敦促他尽快下了决定，出于对怀吉和我的信任，他朝怀吉使了眼色，怀吉便拱手随着照蘅来到我身边。

我带上帷帽，在内侍们的簇拥下绕路到更为隐秘的地方，怀吉代我去请那人前来，可能是看见我已经在等候他，又有表明身份的福宁殿内官来请，司马光不好拒绝，只能跟着怀吉到我跟前

司马光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他的直接了当反而让我有些尴尬

赵世瑾司马相公，对于我年少无知的过错，我想当面向你致歉。

司马光或许从来没有料到我会向他道歉，谨慎又生硬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

司马光公主言重了，公主与臣未曾交集，谈何歉意？

这话显然是不想再与我旧事重提，也大有警示我不要贸然与朝臣往来的含义，风有些大，我扶着帷帽朝他点了点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可良心的本能总让我觉得他并不是真正释怀

赵世瑾你真不介意？

司马光拱手敛眉，并不看我，可是风声中明显裹挟着他的喟然长叹

司马光公主您自己也说，年少无知

从他带着对少年人积极反省的些许欣慰的语气里我怀疑他误会了我的意思。虽然与司马光接触只有这么短短几次，可就从上一次他弹劾我的事情而言，这个人对于自己认定的对错和秉公办事的公正忠贞远远要大于对自身尊严的在乎，解释一番实属浪费时间，可是我还是不想低头含混过去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错觉

赵世瑾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向打了你的行为致歉，但是并不认可你检举揭发我的作为……可我知道，你并无恶意，其实是为了规劝和约束我的行为罢了。

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说的事确实和他认为应该道歉的事情相干却不相同，我看到他脸上一瞬间的错愕，唇边的胡子不自觉地动了动，少顷，他还是释怀般的回答道

司马光公主能够理解臣下，乃是臣下之福。然，公主有公主的见解，臣有臣的职责，并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有所转圜，既为朝臣，便不该有任何徇私枉法，从而才能独善其身，进而善于朝政。

嘴上说着谅解的话，可实际上还是想要说服我认同他的作为，尽管他说的道理不近人情，可我不得不说，能真正做到不感情用事，以完全旁观近乎冷漠的态度处理事务，确实能够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纠结和判断，能做到他这个份上的人，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成就吧。

赵世瑾明公的妻儿亦能够理解如斯，当真是明公之福

我抓住他说的“徇私”一词想要揶揄他的操守，从而表明我实在无法苟同他的认知，不曾想方才还口齿伶俐，目光炯炯的司马光，忽地耷拉下眉眼，黯然神伤

司马光公主说的是。公主已经出来片刻，是时候该回去了，臣惟愿公主常如今日，清省自身，善自珍重。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搪塞我，可不知为何徒然转了口风，我顾忌不远处的父母和臣子，决定还是收敛话头回到帷帐。司马光已经三步两退的离开，先于我去迎接已经走出席面的客人和欧阳修，我沿着绕过的路原路返回，怀吉似乎看出我的疑虑，低声的解释道

内侍梁怀吉司马公的夫人，好像今年年初过世了

我惊讶的回头去看那远去的身影，竟然因为失言戳到人家的痛楚，实在太不应该。照蘅则安慰我道

高班薛照蘅不知者无罪，公主没有恶意，司马公应该是清楚的

本是要来致歉，不曾想临了了又欠下一句道歉，虽说无心之失，可丧失亲人的痛苦确实是难以磨灭的。都说他迂腐古板，还拘束夫人不允许她去观灯，可是就凭他这样一板一眼的在外人面前失礼地流露出神伤之色，便也可知道他那并不善于表达的笨拙情意。看来即便是他这样对自己诸多要求的人也难以做到心目中的圣贤标准啊，我暗自摇摇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