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六）

祁研在这一战后，变得沉默起来。虽然他平时就不善言语，但这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太开心。连干员傀影都说：

傀影你身上的影子更加沉重了呢，博士。

银灰听说了这事，若有所思。

这天，青年也按时来到了医疗部查看他的伤情。他每天都要指挥好几场战役，而且每一场，都至关重要，这种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有些支撑不住。

他有些疲惫了。

而这里是他暂时的避风港。

银灰抚上了青年的背，轻轻的拍着，无言的安抚他。青年的脸色过于差了，黑眼圈也愈加的明显，让人很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祁研银灰。

祁研突然开口，他的嗓音沙哑无比，一听就知道许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祁研我现在做的事，是对的吗？

银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句：

银灰战场之上，善良是无法拯救他人的。

祁研沉默的坐在一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轻轻的吐出一句：

祁研是啊，你说得对。

银灰看着情绪依然低落的青年，心底涌起了莫名的感觉，似是心疼。这种情绪在心上翻腾着，让他的伤口都隐隐的抽痛了起来。

医疗部的干员此时来给银灰换绷带了。祁研起身，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没有像上次一样在这时候出门，而是站在不远处，靠着墙看着她们忙碌。

银灰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因此也没忽略在看到自己的伤口渗出血时，青年轻微的颤抖，和微微发白的脸色。

银灰想到了有一天，他们刚离开战场，本想和青年讨论战术，然而在走到祁研办公室门前时，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青年剧烈的、艰难的喘息着，虚弱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银灰听见了捶墙的声音，很轻，但能体会到青年现在的心情是多么的恶劣。然后，他还听见了青年无力干呕的声音。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时的祁研痛苦的神色。

银灰猜测，祁研大概是晕血的。但作为博士，必须要承担起指挥的责任，当然也就被迫的要见很多血腥的场面。难怪每次指挥完，青年都脸色惨白、步履匆匆的回到办公室，他总是在里面待很久。

于是，在医疗干员离开后，银灰还是说出了他的判断：

银灰Dr.祁研，你晕血吗。

这是陈述句。

祁研瞳孔骤缩，冷淡的表情有细微的波动，银灰注意到他的手指也微微的轻颤着。只见青年沉下脸，头一次用冰凉无比的声线对着银灰说：

祁研你想多了。

青年僵着身体，却站的笔直，丝毫不示弱。他不能承认。他是全岛的希望，是众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博士，他必须要将自己的害怕和犹疑隐藏起来，以一幅坚定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然而，在银灰眼中，祁研实在是太好懂了。因此他也看出了青年固执的想法。他只觉得心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他缓和了声音，并没有揭穿祁研的打算，只是说：

银灰辛苦你了。

祁研蓦的瞪大了眼，怔然的看着男人。

医疗部的灯光无比的柔和，而男人的神色也温柔无比，他深邃的眸凝在祁研身上，眼底似乎还掺杂了别样的情绪。

祁研突然有些鼻酸。这么久了，连阿米娅都没察觉到自己晕血。而银灰和自己只相处了一个月就看破了自己拼命想要隐藏起来的秘密。并且在这之后，以无比包容的姿态面对自己。

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失望反应。

一点也没有。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低下了头，沉默的走了出去。该死的。怎么突然想哭。

银灰没有忽略青年低下头那瞬间骤然泛红的眼眶。青年过于落寞的神情像一根刺，突兀的扎进了心底，密密麻麻的泛着疼。

这天之后，祁研明显的感觉到，他和银灰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本平静无比的湖水，被投了一块小石子，细细的波纹一圈一圈的扩散出去，透过心底，莫名的，他的心也泛起了涟漪。他终于不再独自承受那份不能与人说的孤独了。他们默契的不提那天的事，将秘密深埋心底。

雪原之上，祁研正和霜星对峙着。

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刚才还在一起吃糖、分享故事的人，终究不可避免的要进行战斗。

霜星已经很虚弱了，她还在使用源石技艺，即使这是以燃烧她的生命为代价。但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强硬，且坚定。她冷静的对阿米娅说：

霜星不可以。擦干净。在敌人面前，不可以流泪。

阿米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

阿米娅如果战斗是必要的，那就战斗到最后。

她的声线很平稳：

阿米娅博士。现在我们要和霜星小姐战斗。

她顿了顿，

阿米娅你死我活。

尾音落下时，她隐藏在袖子里手有一丝颤抖。很轻微。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不远处站着的白兔子不置可否，只听她说：

霜星如果你们有人战胜我，有人能侥幸活着——我愿意加入罗德岛。依你们的想法，去对抗感染者共同的敌人。

霜星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

祁研站在纷飞的大雪中，沉默的像一座雕像。呼啸的寒风吹开了他的兜帽，离他最近的阿米娅看清了他的面容，那是不忍。可他不能再等了。谁也等不起。

他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漆黑如夜的眼已一片清明，沉声道：

祁研那就战斗吧。

......

雪还在下着。四周一片都白茫茫的，看不到尽头，也分不清方向。在这样的雪白中，若是染上了一点颜色，都显得突兀。

战局已定，霜星用尽了最后一点源石技艺，终于承受不住，就像一片落叶般，轻飘飘的倒在了地上。

祁研下意识的向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接住她，但又很快反应了过来，一双手就这么突然的停在半空中，然后他虚虚的握拳，终究是放下了手。

霜星凝视着他，她那双像是结了冰霜的灰眸在此时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祁研蹲下身，也望着这个给罗德岛造成了巨大损失的少女。他微微低头将兜帽戴好，声音有些干涩：

祁研阿米娅，我留下。

阿米娅博士，请告诉霜星小姐那句话。

阿米娅的眼底满是悲伤。

阿米娅拜托了。

霜星惨白的脸上带着似是无奈的笑，她轻声说：

霜星真是只天真的兔子。

她轻咳了一声，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

霜星......很像啊。和当时的塔露拉，很像。在死前能看到这样的人，这样坚定地去实现理想的人……

霜星断断续续地说着，祁研沉默的看着她，眼底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连少女的面容也一并模糊了起来。他沙哑的说：

祁研不是答应说要加入罗德岛的吗？

霜星似乎是想笑，但她只是费力的微微勾起了嘴角，似是嘲讽，声音轻的像一声叹息：

霜星凭你的头脑，应该也考虑到这点了吧？坏人也要有坏人该有的样子。我对自己应得的结局毫无怨言。

祁研神色微动，他皱着眉，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你不是坏人。

你不应，得到这样的结局。

我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霜星……博士。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祁研垂下眼，像是默许。

少女纤细的手指摸索着他的脸庞。他僵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的说：

祁研你的手指，是暖的？

霜星奇怪。你的脸……很冰。

霜星眨着眼。

霜星我的体温……没有那么低了？

祁研很温暖，霜星。

霜星脸上的表情像是眷恋，也像是惊叹，她缓缓的说：

霜星在死前……我终于又和人相碰了。

那双闪着温柔的光的眸安静的合上了。

霜星我……愿意加入罗德岛。

霜星微弱的声音仿佛被揉碎了，飘散在空中。

她的嘴角上扬，高傲得像是依然还活着一般。

祁研一语不发，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他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抿着嘴，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雪一直在下，他的肩头已经落满了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