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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三)

红院墙

“你怎么来了?” 我热着脸走近要去帮他拿病历本,被柏倾微微一侧身避开。

“闲的没事嘛,所以……” 他小声轻笑,示意我去东边没人的大厅。

路过显示屏时我抬头一看,“张梅”那一行后面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手术中”,预计结束时间是两小时后。

我埋头飞速给爸爸发微信告诉他我就在东边大厅,一不小心撞上前面停住脚步的柏倾,有些惊诧于他那两扇瘦得尖锐的肩胛骨。

“抱歉抱歉……”

“没事,” 他弯腰捻了捻扶手上的浮尘,站在两排金属椅中间回头看我,“都还顺利吧?”

东边大厅几乎没人,也没有开灯,只有北边一排窗户里透进些许天光。在上午九点钟一片半明不暗的光线中,柏倾的眼睛浸着一层水光,很亮,很柔和,很专注。

“嗯,挺顺的,已经在手术了,” 我强迫自己不陷入他的目光,神经质地捋了一把鬓角的刘海,“你怎么出来的?护士长不骂你?”

柏倾狡黠地笑了,露出洁白锋利的犬齿:“你猜?”

我不是个擅长在陌生人面前(柏倾现在竟然也算半个陌生人了)接梗的人。我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脑子里仿佛有个烙铁在四处乱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跟值班护士说下午会有人来探视,所以得提前去B超室取报告。” 他抖了抖手中的病历本,侧过头看我,面上满是得逞的快意。

我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一阵恍惚。时间的河流打着圈回溯。

那应该是将近六年级的时候,我们既是同桌,也是老师眼里当仁不让的乖小孩。在一节阴雨绵绵的语文课上,柏倾埋头在语文书的页角用黑色水性笔疯狂画着赛尔号精灵和我看不懂的机甲。

我趁老师转过身的时候抻着脖子偷看,而他在发现后则熟练地把书扣在桌上。那时他沾着墨痕的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一种天真而自信的狡猾。柏倾知道自己容易给别人带来怎样的错觉,更擅长利用这种温和的印象进行伪装。真实的他是怎么样的,曾经的我或许还知晓一二,现在则只能偶尔捕捉一些记忆的碎片。

随即我又猛然意识到,他是为了见我才想办法从病房溜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闲得无聊。

身后广播里响起护士急切的警告声,叫病人家属疫情期间不要距离太近,我却一点都不想提醒柏倾他忘了戴口罩。我真的太久没见过这样的他了。

那一瞬间,我非常非常孤独,也非常非常想念他。

“你别离开太久,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心口一阵阵难过。

“没事的,我可以待到这瓶点滴输完。” 他抬头看了看手中五百毫升的输液瓶,埋着针的右手熟练地把塑料旋钮调到最慢的一档。

“我……我帮你举吧。” 我见他一手伸得老长,一直高高举着输液瓶,忍不住伸手去帮他,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手腕,细腻又冰冷,冻得我一个激灵。

柏倾没有拒绝,左手低了低。我接过他的输液瓶,隔着塑料皮也能感受到那液体也是冰凉的。

我又想到,妈妈这时候在手术台上,会不会也感觉很冷?

窗外一只喜鹊落在空调室外机上,啾啾地叫了两声。

“好兆头。” 柏倾在金属椅子上坐下,于是我举着输液瓶小心地坐到他右边。

“你知不知道喜鹊报喜的来历?” 他侧过头问我,长得过分的细密睫毛微微翕动。

“不知道。”

“唐朝贞观末年有个人叫黎……黎什么来着,不重要,他经常投喂他家院里树上的鹊儿,含冤入狱后这鹊儿变成人假传圣旨把他给赦免了。你说搞不搞笑?”

“呃……搞笑。” 我有点哭笑不得。不过想到柏倾是个十三岁就开始给我疯狂灌输资治通鉴和史记的人,把神话传说当冷笑话讲就也没什么了。

“你还学文吗?” 我问他。

“对啊,搞历史,偶尔亵渎一下文学。” 他笑了笑,两手和在一起搓了起来,“我在高中办了个民国研究社,没几个人,但是挺好玩的。”

“是吗,真好。” 我干巴巴地说,试图在脑子里搜寻关于民国历史的储备,却发现除了最先冒头的“***”和“张爱玲”,一个毛线头都想不起来。

“你呢,也学文吗?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写写画画的。”

“没有,我申的生物,” 我暗自庆幸民国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了,“分子生物和基因工程这一类的。”

“哇,没想到啊。” 他侧过身打量我,神色是实实在在的惊讶。

“初中就挺喜欢的,高中有个机会做项目,一不小心就做了两年,文不文理不理的。” 我笑笑,感到有点手酸了。生物向来是个尴尬的学科,学数理的看不起,学文科的不认账,不过我和柏倾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样固执的人,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办法。

“那很厉害啊,不过你一直挺厉害的。” 柏倾伸手极其自然地接过输液瓶,自然到我反应过来时手上已经空了。

我并没有对他的“一直挺厉害”言论做什么表示。五六年前,我们都是最标准的模范生,这时候故作谦虚没什么意义,我也没那个心情。

我按下手机home键,时间才过十几分钟,爸爸发微信说让我离窗户远点,冷。

柏倾没再说什么,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膝盖,发出一阵有节律的“嗒嗒嗒”声。

我不愿去想手术的事情,于是掏出耳机线,点开网易云音乐,下意识地就要塞上耳机,却想起来柏倾还在一旁陪我。

“陪”这个概念让我有点心跳加速,虽然有自作多情的成分,却仍然令人热血上脸。我壮着胆子轻轻递给他一只耳机,眼神邀请他戴上。柏倾也确实这么做了。

我下拉歌单,点开“秋葵纯音”,第一首曲子叫做“A New Day”,是舒缓又梦幻的钢琴曲。

柏倾在乐声中说了句什么,我扭头看他,却只看到个稍纵即逝的嘴形,再问他他就只是笑着摇头。

身后的乳白色天光将我们的剪影打在铺着杂色石砖的地上:一个病人,一个病人家属,一只输液瓶,一根耳机线。

尘埃轻舞,许多空缺的时光正慢慢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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