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奶奶的离世是压垮宋年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衍记得他找到宋年的时候,他已经不吃不喝在灵堂里守了三天,腿跪的麻的走不了路脸瘦的脱相了都还是小事,可怕的是宋年绝望无光的眼神没有个焦点,就像一个死人一样。
那些姑儿啊姨儿啊的乱糟糟的来,在得知老婆子把所有遗传留给宋年后,指着宋奶奶的骨灰盒叫骂了一顿后又一哄而散地走了,连葬礼都没呆满。
宋年一人支撑着没有一句抱怨。
奶奶的骨灰和宋年母亲埋的相隔不远,除墓碑主人的信息外只剩一列一模一样的字。
未亡人:宋年。
下面依然没有父亲的名字。
就这孤孤单单的两个字,让过路人抓破脑袋都想象不到名字背后的人是一个仅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充斥着死亡的黑暗,连个遮风挡雨的人都没有。
这次宋年没有像前一次秦衍见到的那样哭,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又或许是因为哭不出来了。于是秦衍就把阿婆的话忘的也差不多了,看着宋年挺直了背打扫干净墓碑,跪着磕了几个响头后,把他硬拉回到了自己家,拽到了阿婆面前。
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指着阿婆说。
“阿年,喊奶奶!”
宋年没有反应的虚盯眼前这个时髦得看不出年龄的奶奶。
“从此以后,我的阿婆就是你的奶奶,我就是你哥!”
“……”
“那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秦衍如同宣誓般语气慎重的,帮阿婆认了个孙子。
阿婆倒是没怎么计较孙子又给他找了个新孙子,看着宋年因为磕头烧纸而蹭了泥土的脏衬衫,连忙放了热水赶了两人去洗澡。
秦衍没骗宋年,从他太爷爷那辈儿就开始走钢琴之路,真算得上是钢琴世家,而且父母常年在外演出指导名声还挺大,经常忙得没个人影,家里只剩他和阿婆两人,说起来跟宋年也差不到哪儿去。
大概是钢琴带偏的审美风格,自从有人提出来的非要在浴室里安个大浴缸的想法以后,家里给每个人最基本的配置就是一个与洗浴间极度不符的浴缸,供每个人泡澡使用。
水汽渐渐在浴室里升腾起来,眼睛被打湿的看不真切。
秦衍在手上打了洗发露搓出花来,非要自己给宋年洗头。而宋年是真的累狠了,泡在浴缸里半天缓不过来劲儿,身体绷得直直的,任由着他在头上揉来揉去,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帮人搓澡的过程挺恶心人的,秦衍却做的有滋有味一丝不苟。等搓的差不多了,秦衍开了花洒朝宋年淋去,刚想开口提醒他把眼睛闭上,宋年张了张嘴,吐出一句用气声拼成的话。
“再没有人给我做薄荷糕了…”
“什么?”
秦衍有些没反应过来,仍是下意识地搂过了他轻轻拍打后背安慰着:“阿年乖,以后哥哥给你做好不好?”
“我是个孤儿了。”
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颤抖着。
“你才不是孤儿,有我在,明天就带你去见爹妈,奶奶也在外面,阿年才不是一个人。”
“没有人做薄荷糕了…”
“哥哥给你做。”
“我是孤儿…”
宋年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一遍又一遍,秦衍只好跟着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轻柔的像在哄小孩子睡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宋年就开始心疼,一个人的不够就连着宋年的那份也一起心疼了。
哪怕还没学会薄荷糕的做法,也害怕家里人讨厌宋年,可回应他的话就像是上好的发条,从第一句说出的话开始,就再也止不住了。
浴缸的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了,秦衍看着昏睡过去的宋年出神。
湿漉漉的睫毛让宋年看起来像只落败的小动物,秦衍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
在马上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宋年抖了一下,紧接着缩成一团。
秦衍连忙放了浴缸里已经冰凉的水,快速替宋年擦了擦身子抱回了他的卧室。
半夜,宋年感觉浑身都要烧起来似的疼,嘴里低声说着胡话,吵醒了睡觉比较浅的秦衍。
秦衍没怎么生过病,看着宋年难受地蜷成一团有些慌了神,叫醒了阿婆喊了医生上门检查好了才肯睡。还好没啥大事,就是这段时间营养不良有些脱水,体质弱又受凉而引起的发烧。
宋年睡的昏昏沉沉的,也没被吵醒,倒是秦衍自己折腾了半宿,到快天亮了才合眼。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宋年有些愣神,他不在平时自己睡的硬板床上,天花板也不是他熟悉的样子,周围…秦衍连着被子一起抱着他,呼吸均匀。宋年估计着他睡的挺熟,小心掀了个被角下床。
“阿年...?”
宋年动作一顿,回头看向他翻了个身又紧接着睡了过去。
上了个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秦衍的衣服有点偏大,耷拉在他的身上黏唧唧的不太舒服,没怎么细想脱了衣服冲了个澡,冲完才发现连换的衣服都没拿进来。
就在琢磨着该怎么出去的情况下,有人敲了敲门。
“阿年,衣服给你挂门上了!”
语气熟悉的有一种两人从小就认识一起长大的错觉。
宋年没磨叽,穿了衣服直接出来了,只是没想到这衣服竟意外的合身。
“阿年来吃饭!”
阿婆看到他唤了一声,没有丝毫的生疏,亲的就像一家人,宋年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奶奶此时已经在地下长眠,眼睛有点酸涩。
“谢谢。”
“在这里住下来怎么样啊,阿年?”阿婆打破饭桌上的寂静,“跟阿衍一起学习钢琴?我听阿衍说你对钢琴挺有兴趣的…”
“阿婆!”
秦衍几乎是吼着出来截断阿婆的话,这事儿完全是他一个人编的,还没来得及哄骗宋年跟着他学钢琴,就出现了如今这个局面,秦衍有点后悔当初在阿婆面前跑火车。
阿婆虽然嘴上没说,内心是真心喜欢宋年这孩子,然后就表现在给止不住地他夹菜,秦衍也不吃醋,反而不甘落后的把盘子里的菜全赶进了他的碗里,三个人明明第一次坐一起吃饭,却没有一点违和感。
心头一暖,宋年有了某种贪心的想法。
秦衍用的是家庭教师,多一个人没啥大的影响,也就比往常多副碗筷,一般都是保姆弄点再出去吃点,阿婆从不自己做饭活的像个小年轻,没啥规矩。
秦衍抓着宋年的手放在钢琴键上,让他先试着去感受琴键。
宋年看着秦衍抓着的手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没有挣脱开,用着被包住的手找准位置爬了几次音阶。
很久没碰过钢琴了,手生疏了不少。
宋年看着钢琴架上随意摆放乐谱,挑了一张顺眼的,开始弹奏起来。
一个个乐符从指尖倾泻而出,流畅地让秦衍瞪大了眼睛。
那双摸过黑猫的手在琴键上跳动着,灵活而又美丽。
一曲终了,完美的几乎没有瑕疵。
“阿、阿年,你会弹钢琴?”
“嗯,学过一点。”
跟着母亲学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他母亲还在的时候。
……
秦衍有些说不出话来,这个谱子是他在父母的帮助下自己写出来,也是宋年之前绝对不可能见过的一张谱子。要说第一次见都能弹成这样,还只是学过一点儿的话,秦衍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天下能比得过他。
原来人家不是害羞不想学,只是不屑于被他教,这种挫败感秦衍是第一次体会到。
“阿年,这个,弹这个!”
秦衍翻了翻谱子,找了个最难的给他。
琴声很快又响了起来,宋年的手法很干净,弹的也很流畅,虽然中间有两个小失误,却不影响弹奏的整体效果。
那是秦衍第一次写的曲子,为了追求视觉上的效果,他在中间添加了许多纯属炫技的内容,整首曲子下来厉害的手能弹出花来。
这…算不算是捡了个宝?
秦衍激动地翻出父母的电话打了过去,如他所料,没过几天两个人就飞回来想见识见识儿子口中的天才。
结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夫妻俩立马抛弃了培养多年的亲生儿子,直接认了干儿子,找了当地最有名的艺术学校给送了进去。
秦衍本来也是这里的学生,不过学校资源有限师资力量太差,还不如阿婆教的好,就索性退学搁家里自己琢磨。如今宋年准备进校学习了,秦衍又莫名的来了兴趣。
虽然是退学了,但他的天才行为却在学校里保存至今,无论是对钢琴的熟练程度,还是谱曲记曲能力,丝毫不亚于一个玩琴二三十年的行家。
班里的人秦衍都挺熟,大多数都是父母世交的孩子,开学没两天,就把人宋年直接给夸到天上去了。
这个,宋年,我弟弟,天才。
天花乱坠的夸完之后,宋年很成功的出名了,凭借着神乎其神的弹琴技巧再加上冷淡的性格,很难不让人对他保持好奇心。
其实宋年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
想着想着,秦衍心里也不是个味儿,那种想替他澄清本质,又害怕被人窥探后抢走的心理不停地展开拉锯战,巴不得站在所有人面前一字一句的强调宣布——宋年他很好,但这是我的人,不搭理你们是因为你们太、次、了!
宋年的好只有他知道,也只需要他知道。
嫉妒宋年的话语太多,说来说去无非那么几句。
“嘁,除了钢琴弹的好,就一花瓶,连话都不怎么说,最开始刚转进来我还以为是个哑巴!”
“装什么装啊,要不是秦衍把他搞进来的,我看他现在还是个什么鬼天才…”
“嘘…过来小声点,告诉你们我听说宋年是个孤儿!”
然后一片听着就恶心的笑声响了起来。
宋年倒是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内心强大的能装天。
秦衍找到在琴房练琴的宋年。这间琴房原本是学校给他开的小灶,自从他退学以后一直空着,现在把钥匙给了宋年,他性子喜静,可以让他能好好的练琴。
“阿年,尝尝薄荷糕吗?”
宋奶奶走得比较突然,连配方都没来得及留下来,可自从那次在浴室里听宋年委屈的控诉没人做薄荷糕开始,秦衍就开始查资料自学。
不得不说这做糕点的事情确实不怎么适合男孩子,学了挺久的,久的甚至连宋年都忘记还有人曾经答应过给他做薄荷糕。
宋年闻到久违的香气时才松下手中的钢琴键,转身看到秦衍端了个蛋糕盒向他走了过来。
“阿年,生日快乐!”
揭开蛋糕盒,里面是个六寸大小的蛋糕,散发着薄荷独有的清香。
“你自己做的?”宋年有些惊讶。
“嗯,第一次做出来成品,尝尝?”
“好。”
面前的少年穿着白色衬衫,用着骨节分明的手捉着纸盘,视线扫过若隐若现的缩骨时,唇齿间的清凉再也压不住从心底窜上来的火苗,烧的滚烫的堵在喉咙间。秦衍的喉结动了动,伸出手划过宋年的嘴角含在嘴里,辣的发疼。
秦衍看到有个女生偷偷摸摸地从教室里跑出来,脸通红的像是跑了八百米测试。
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秦衍径直走向宋年的课桌,果不其然,抽屉里躺着一封粉色的信封。他想都没想,拿起来直接就给撕成碎末扬了,动作熟练而又自然。
理所当然到从没去考虑过做出这种事儿背后的意义。
教室对面的艺术楼里传来熟悉的钢琴声,符合宋年一贯的风格,压抑而又激烈,如同人类濒临崩溃时的咆哮,每一个音符都在颤抖呐喊着求救。
秦衍听得难受,又不敢开口去问宋年究竟有着怎样的灰暗过去,才能连弹琴都像在嘶吼。
不闻不问不知道,也好比重新撕开一道口子只为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只需要像现在这样,默默的陪着宋年,一直不回头地走下去。
固执而又青涩。
说起来都让人笑话,宋年是个无性恋者。
在秦衍的记忆里,宋年曾经失踪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没有任何预兆的消失,让秦衍花尽了心思去寻他。
无论是校园还是宋年的家,亦或是薄荷与他约定好的小巷子,那个不管多冷都只穿单衣的少年,再没出现过。
然而宋年从没告诉过秦衍,他就在那个破败的四合院里面看着他,看了整整一个月,从他开始歇斯底里的喊着宋年的名字,到后来蹲在小路边守着他家的房子发呆。秦衍从未放弃的坚持,足以支撑起宋年想要活着的希望。
他压根不是个真正的孤儿,因为他的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