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是夜。

　　秦衍叼了根烟，藏在用红砖砌成的墙后。

　　墙的另一头蹲着一人一猫。

　　人是白的，猫是黑的。

　　一团烟过了肺，从口鼻呼出，秦衍从阴影里走出来，惊跑了还在吃着的猫。

　　抚在猫上的手落空，宋年从地上捡起黑猫吃剩的半截香肠转了转，不愿起身离开。

　　再等等，说不定还有其他可能饿着的。

　　秦衍的眼睛扫过宋年露出的半截腰，解了风衣外套上前裹住他，和往常一样，怀里的人手指冰凉，浑身泛着凉气。

　　被包起来的感觉让人很不好受，宋年不满地用胳膊肘猛地击打秦衍。秦衍吃痛懈了力，宋年趁机钻空挣脱了去，一把叼走秦衍含在嘴里的烟，放下香肠在墙角，踢踏着凉拖鞋离开。

　　“啧，真难抓。”

　　秦衍又抽出根烟叼上，也不点燃。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服后，盯着宋年后脑勺，默默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几秒钟的停顿，秦衍视线游走向下，圆润的肩胛骨，灵活纤长的手指，宽肩窄腰翘臀长腿。

　　这个人，明明算不上有多好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气质。

　　就像是一只猫。

　　那种常年混迹在人群之中，懂得如何撩人心智，却与人类格格不入的，性感的猫。

　　秦衍招惹上宋年，是在二十年前。

　　“薄荷，你在哪儿啊——薄荷！”

　　八岁的秦衍扯着嗓子，大街小巷地寻着自家的猫主子。

　　秦衍的母亲是个猫奴，养了只黑猫看得是比儿子还要亲。那黑猫又是个极度高傲冷艳的主儿，从小被人惯狠了打少了，时不时地失踪成了家常便饭。这可就苦了小衍，天天大街小巷的找猫。

　　整整吼了一个小时，秦衍依旧一无所获，实在累的不行了，耷拉着双臂靠在街边瓦墙，勾着腰喘气。

　　喵呜。

　　一团黑影从秦衍眼前闪过，错过他，直奔向小巷尽头。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只猫乌七八黑的，正是薄荷，秦衍喜出望外，连忙跟了过去。

　　小巷的尽头蹲着个少年。

　　而他的猫正窝在少年的怀里。

　　那少年抚着猫，无比缱绻温柔模样，双手在黑猫背上来回游走，显得愈发白皙修长。

　　啧，这手弹钢琴正合适。

　　“喂！”秦衍走到少年面前，指着猫大叫，“这是我的猫！”

　　少年不搭理他，站起身朝着小巷外走去，黑猫紧随其后贴在少年的脚踝。

　　秦衍眼见自己被人无视，实在是气不过，一把扑上去想把猫给捉回来。

　　黑猫“呜”的一声躲开秦衍，秦衍刹不住车，扑了个空，跌撞向少年。

　　没有想象中摔的疼，秦衍撑起身子，这才发现大秋天的，少年只踢踏了双凉拖鞋，裤腿又高，遮不住脚踝，露出一段可以用巴掌握住的小腿。

　　指尖不自觉的覆了上去，不出所料，秦衍感受到来自深秋的凉意。

　　凉飕飕的，如同嘴里含了一片薄荷草。

　　少年身子一顿，转过身，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脚。

　　“神经病。”

　　“唔。”秦衍闷哼了一声，想起猫还在对方手里，连忙爬起来追上去，“喂，你…你站住！”

　　少年没有看他，一直朝前走着。

　　“我叫秦衍！你呢？”

　　“喂，我说你怎么不说话啊？”

　　“嘿，那是我的猫，你要带到哪里？”

　　街边的风景一点一点变换着，耳边的喧闹随之褪色，脚下的路向远处延伸，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在秦衍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宋年停了下来。

　　秦衍抬头，看到了一套已经败落了的小四合院，这时，呆在少年脚边的黑猫嗖地扑了进去。

　　“是阿年回来了吗？”

　　屋里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秦衍听到他身边的这个少年应了一声，随后进了屋。

　　出乎秦衍的意料，屋内异常整洁，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破旧。

　　“奶奶，这是黑猫的主人。”

　　少年对着一个人老奶奶指了指秦衍。

　　目测大概有六十岁左右样子的老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老人看着秦衍，黑猫窝在她的怀里，十分惬意地眯着眼睛。

　　“她叫薄荷，是只小母猫，”为了证明是自家猫，秦衍指着黑猫，“马上就两岁了，是吧小薄荷？”

　　黑猫甩了甩尾巴，从老人怀里蹦出来，跳上了秦衍的肩膀，蹭了蹭他。

　　见此，秦衍挑衅地看向少年：“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宋年。”

　　少年淡淡的声音浮在空中，混合着老旧房子的腐朽味道，被标记上特殊的名称。

　　别说，宋年这名字，还怪好听的。

　　原来是薄荷贪玩，曾经不小心卡在了某个人家的栅栏里，得亏幸运碰上了宋年和奶奶才得救。后来薄荷为了感谢他们爷孙俩，才会时不时的呆在那个差点要了她命的小巷子里，等待宋年每天从那里经过。刚开始他还以为这只是流浪猫抱了回家，可黑猫每天定点消失，也没法搁家里好好养着。奶奶看猫干净，估计着还有个主人，也没强留猫咪在家，于是猫咪在秦衍和宋年两家来回跑，倒在两家人眼里觉得是失踪能手。

　　一切解释开后，秦衍算是接受了宋年爱搭不理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奶奶手巧，用院子里择了些薄荷，做了一堆薄荷糕给两人解馋，让秦衍对宋年的好感度呈直线式上升。

　　“宋年，你不冷吗？”秦衍品着薄荷糕看着宋年单薄的背影问道。

　　单衣短裤配凉拖，哪怕是在夏天都让人觉得凉快的打扮。

　　“不冷。”

　　宋年蹲在门框旁，用着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薄荷，薄荷嗅到了他手上的味道，伸出舌尖尖不停舔舐着。

　　“喂，你有没有想过弹钢琴？”秦衍走到门框旁蹲了下去，俩人儿中间夹只猫，气氛却莫名的和谐。

　　“没有。”

　　“我看你手怪好看的，不学钢琴太浪费了。”秦衍不死心的牵起宋年的手端起来放他面前，“真不学啊？”

　　宋年瞅了他一样，抽回手：“不学，没钱。”

　　“不要钱呢？学不学？”

　　宋年沉默了有一会儿，在秦衍几乎快放弃了，才抬眼，问了句：“不要钱谁愿意教啊？”

　　“我！”

　　……

　　“你认真的？”

　　在宋年诧异的目光下，秦衍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算了，不学了。”

　　“我家可是钢琴世家，我真的很厉害，你别不信，错过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啊！”秦衍抓着宋年不松手，那叫的是一个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征收徒弟。

　　“神经病。”

　　宋年起身回屋，不理秦衍发疯。

　　深秋的天黑的格外早。

　　秦衍游说了宋年一下午嘴都说干了，硬是不答应这不要钱的买卖，想着再待下去也没啥意思了，抱起薄荷准备打道儿回府。

　　“宋奶奶，有时间的话您能教我做薄荷糕吗？”

　　“包你学的会！”宋奶奶又打包了一份薄荷糕，给秦衍带回去。

　　宋奶奶真是温和又好说话的主儿，行为举止处处透露着一种大家闺秀的气息，虽然老了不复当年了，却可以想象得到她年轻时被众多男人追求的样子，绝对温柔的能掐出水来。

　　“阿年，你这天天穿的这么少真不冷啊？”秦衍裹着大衣跟宋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问的能有百八十遍了吧？你不嫌烦啊？”

　　“你不懂，有一种冷叫作我觉得你冷。”

　　“神经病。”

　　“喂，你除了这句话还有词可以骂吗？”

　　“精神病。”宋年忍住笑意，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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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清明微雨。

　　秦衍家有个祭祖的习惯，每每清明一至，一家老小无论再忙，也必定会在这一天踏青扫墓。

　　寻到地方后，秦家长辈燃上纸钱，开始逐个儿烧香跪拜。火舌舐动，黑烟升腾起来迷了秦衍的眼，他揉搓着眼睛抬起头。

　　墓碑一座连着一座，黑衣在其间躜动，形成灰蒙蒙的一片压在山头，使得这里的天色也跟着暗了几分。

　　只有一人显得十分突兀，那是一个小男孩儿，穿着惨白的衬衫，独自站立在与他同高的墓碑前，哭得撕心裂肺。

　　宋年。

　　秦衍认出来宋年，撑起把伞就要跨过去，不想却被阿婆一把拽住，阿婆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阿衍啊，婆婆问你，男子汉大丈夫流眼泪羞不羞啊？”

　　秦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年的背，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阿衍想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哭鼻子呢？”

　　“不想！”

　　“那为什么阿衍想看其他小朋友哭鼻子呀？”阿婆抚摸着秦衍的后背，轻柔而令人安心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承受的痛苦，不是阿衍想去分担就能分担得了的。”

　　“可是，阿婆，阿年他一个人，好可怜…”

　　“阿衍乖，咱们可以等到阿年平静下来再去邀请他一起玩啊，好不好呀？”

　　秦衍想了想，点点头。

　　“那，带上薄荷！”

　　薄荷喜欢宋年，而宋年是真的喜欢猫。

　　作为小辈，最后才临着秦衍。然而宋年一人擦了墓碑，撒了酒，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秦衍在他走之后，去看了墓碑。

　　宋筱——宋年之母。

　　未亡人：宋年。

　　除此之外，墓碑上再无其他人名，包括宋年的父亲和宋奶奶似乎都没有出现在这上面。

　　秦衍从来没有听过宋年提起家里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只知道他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生活了很久。宋年就像一只刺猬呈现在秦衍面前，他拒绝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同时也在提防着各种人的窥探。

　　以这样一种固执而倔强的方式生长，总是让人止不住地心疼。

　　懂得之后便是不去打扰。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启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