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男人

对于没有老子这件事，方然大约十岁的时候问过方婷，“妈，野孩子是什么意思啊？”

彼时方婷正在试穿收到的漂亮裙子，一头褐色卷发，画着俏丽世俗的妆容，因为太过愉悦，她还哼着一首歌，听见方然的话突然停下动作，表情僵在脸上，那两道纤细的眉毛慢慢蹙起，“你说什么？”她扭过头，抹了金粉亮片的眼皮闪着窗外印进来的光。

方然默默垂下脖子，小声地说，“他、他们都叫我野孩子。”

方婷把身前丈量的衣服重重摔在床上，方然吓了一跳，像只受惊吓的小猫儿缩起身子，看见方婷凶神恶煞的地盯着他，“谁说的？明天我去收拾他！”

方然瞪大了眼，“你要打他？你可是大人诶……”这不是欺负小孩嘛。

方婷甩给他一个狡黠的眼神，“打孩子犯法我才不干呢，我揍他们家长！”

“……”

方然想了一下方婷在老师办公室那揪着对方家长头发声嘶力竭的画面，怎么想怎么可怕，那些家伙肯定会一辈子拿这件事来嘲笑他的，这可不行，“你别去，多大的人了。”

说的好像他才是她的家长一样。

方婷顿了下，整张脸气色淡了些，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着，落在黄昏光圈里浮动的灰尘停在那睫毛上，方然仰起头看她，听见她比他还幼稚地问：“……为什么不能去？嫌我丢人？”

方然摇头，诚实地说：“怕你打不过他们的话会坐在地上哭。”这比任何事还要可怕。

好几年前，也算很远，大概他七岁时见过方婷哭的样子，那天夜里他尿急起床，想要开门去厕所，拉开一条缝便看见方婷盘坐在沙发里，电视播着外语电影，画面模糊，散出昏暗光线，主人公异国情调的语气与眼前这个画面格格不入。

屋里没有开灯，方然只能透过电视的光隐约看见方婷的模样，她整个人缩在沙发里，像是小动物那样团成圆球，耸起的肩胛却不住抖动着，哭声压抑不住溢出，偶尔夹杂着那人熟悉的骂声，什么“臭男人”“不要脸”“负心汉”……后来方然才知道，这些词通通指向一个人——他那抛弃妻子的老子。

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在方然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关于父亲的印象，一点也没有。他从小只知道有方婷，还有他的外婆阿嚒，两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这两个人好似怎么也不对头，一碰面就不断吵架，阿嚒有时候边骂边哭，眼泪决堤似的滚落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一见她流眼泪方婷便哑了火，乖乖闭上嘴挨着骂，然后出走一个半月，所以很多时候方然都是在阿嚒那里生活。

两人虽然不对头，但是在某件事上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对提供他一半生命的那个男人选择闭口不谈。

准确的说，不在方然面前谈。

方然也不敢在阿嚒面前提未曾谋面的父亲，因为阿嚒会特别生气，平时怎么宠他也会突然生气，骂他不要想那种人，语气激动的时候甚至会用上脏话。大多时候方然都是在方婷那扣扣挖挖得到男人的信息，比如偶尔方婷喝醉的时候，会指着他这双眼睛骂那个男人，骂他光有一双拐走人的眼睛华而不实；又比如偶尔方婷开心的时候，会摸着他的脑袋骂那个男人，骂他把那张晦气的脸蛋遗传到了方然这里……

但随着方然上初中，方婷彻底搬出去住后，他就很难再从两大人嘴里套话了，因为阿嚒压根不想让他有那个男人的记忆，而方婷只是单纯地觉得没必要去谈论一个“死人”。

然而藏着掖着的后果就是反弹，方然长到现在，仍然相信他亲生父亲还活着，总有一天会相遇，因为血缘这种东西，一定冥冥之中有种牵引力。

到那时候，方然一定要好好问问那个男人，为什么抛下他和方婷。

他们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