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兔子乖。
—《沉默的兔子》
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昨夜辗转难眠。
我所住的旅馆对面是思惠,所居对着半条小道,所以不会被对方发出的声响影响,而住在我左边和右边都是全然不知对方底细的陌生人,他们发出的声响不是旅店可以驱赶或是隔离的对话。
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应和了现在的困顿以及周遭的嘈杂,我闭上眼,黑暗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我试着去看清楚眼皮内膜的丝丝神经,隐约有一些闪耀的东西出现在我的眼缝,我睁眼又闭眼,好像浑噩的住在虚空之中,然而木麻般的感觉却又不得不把我拉回现实,事实上,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再深一点的东西我看不见,模糊的泡影若隐若现,我总以为那些属于他和她的记忆,从他从我身体消失的那一刻起,那些记忆就应该成为我同他们恩怨的砝码,或许也是一种征兆,我无法企及却又难以自拔的猜测,我不停猜测着事件的结果,假使我用手指着那对父母,用凶狠的语气恐吓他们,让他们把那些他们隐瞒的不为人知的过去的故事摊开展现在我的面前,至少让我知道,原来涉案人不只我一个,我给予自己宽慰,也给予别人宽慰,这可是十年前的往事,十年了!根本没办法犯案,所以真的有意义吗?况且我根本不敢。
付出了什么呢?
“你他妈能不能干净点!”
左边的房间忽然发出男人的吼叫声,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右边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忽然安静下来,我混乱的思想在这一刻停滞。
旅店的隔音效果就是这样的糟糕,数以千计的人投身旅店,而常常因为不隔音的原因导致秘密泄漏,人们大都习以为常,识时务的大伙笑着述说着对方的秘密,然而对方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而这些陌生人,有你、有我……我们的日常贯穿周围人的耳朵,他们或表示不解,或表示好笑,而无论是对于他们,还是我们,陌生人不过就是人们日常生活的消遣,仅此而已。
据我所知,左边住的是一对情侣,夜半时分我还清晰的听到女人的嚎叫与男人的喘息,他们不可思议的恩爱非常,进展到这样的地步,应该是情侣吧,我这样想着。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男人质问女人。
他们的话题让我有一种听书的兴趣,我感觉这会是一个有趣的素材,我的生活也不应该一直颓丧,我应该为自己找寻写作的新契机,或许有新的东西从这对男女的口中展现出来,这像是一个变态所为,偷听墙角,但我又几乎不发出声音,做事也是默默无闻,他们或许认为隔壁压根就不住人,所以言谈举止这般随意,就连进行床事也是猖狂至极,我略微感到尴尬,可出于男人的本能,甚至想偷窥他们,然而这里隔着的是墙,而不是玻璃,若是玻璃,我应该把脸贴着玻璃,浮在墙上像只四仰八叉的青蛙,无比的猥琐,无比的龌蹉,这些我都承认。恰如我劣迹斑斑的过去一样,动机真的会只那样单纯吗?
这时我想到了最为重要的一点,我本能的驱使让我做出了荒谬的事,而人的私欲是只会为自己辩白,在自己眼中,再错的事都不可能是自己做的,他们欺骗自己,欺骗别人,还有什么比人更复杂了吗?
我的耳朵抵在与隔壁相连的墙上,开始饶有兴趣的仔细聆听着隔壁的声音。
女人长长的叹息着,男人依旧大声吼叫着,在我们听来,他的声音就像一只撒泼的公猴,模糊却暴跳如雷。
“你他妈怎么就没给我说过!你真是恶心!”
女人迟疑了很久,终于开口了。
“那时我还小,我没有办法......我什么也做不了啊,你为什么非要揪着过去不放......”她说着,语气里贯穿哭腔,“我是被迫的,我没办法啊......”
“去你妈的没办法!”男人依旧暴跳如雷。
女人开始痛哭流涕,她的哭泣声很痛苦,很长、很长,我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她的痛,因为那是个可怜的女人,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会那样反反复复,昨夜他明明对着她海誓山盟,艳羡了隔壁的我,而现在的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如果说是被女人的不坦诚而感到挫败而生气的话,又或者是因为洁癖而反感,那么洁癖真的会超过爱,洁癖是谎言,而谎言才是爱?
我无奈的低下头,摇头。
真遗憾。
女人幼年时被陌生人强暴,男子得知后,觉得女子肮脏不已,心中羞愤难当,把对陌生人的愤怒全然不顾地发泄在女子身上,我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只是作为一个不相干的听者来观望他们的故事,对我而言,如果是爱,真的会介意过去发生的事情吗?哪怕对方和无数的牲口进行交配,或许我真的不会介意,我确实不会介意,倘若是以前的我同婉秋,大概是真的不易介意吧。
可是换回女人的立场,他们终究是与我们不同的,女人的确是没有错的,她是被迫的,她是受害者,而人们往往会选择责怪身为受害者的她,施暴者仿佛与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施暴者过着愉快舒适的日子,他们呼吸新鲜的空气,走在旷阔的大路上,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而受害者呢?终日躲闪着众人的恐吓与厌恶目光,像地下水道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可怜、可欺、可恨。
所以,被称为沉默的兔子的又有多少人呢?那些成群结队地缩在地下水道的老鼠般卑微的女人们的灵魂,受害者的躯壳正在腐烂,连同世人称怪的谩骂,沉默在城市乡村的各个角落。
我想到了一个人,不。
两个人。
春山和春琴。
倘使春琴还活着,若她也有了男朋友,或是结了婚,有了丈夫,若对方与我左边的邻居一样荒谬,那么故事发展又该是怎样的狗血淋头,正因为她不再忠贞?因为她受人凌辱?因为男人的可悲的自尊,所谓的爱与正义?所以这些伤害会化作各个形式,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必须被以往男尊女卑观念束缚,无辜的受害者不无辜,只是因为她们理应被对方操控,到底是怎样的人?还用分得这样清楚,难道不都是一样的人么?劣迹斑斑的定义真的那么重要吗?我有无数的怨言想要发泄,而这些怨言的来源不只是对这件事的痛恨,还有对她们的愧疚。
真正悲惨的是,大众不会站在任何一方的角度上,他们只会以上帝的视角发表出让他们自己觉得感动的话语,或是宽慰、或是厌恶,这些皆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事实。
我不敢再想,因为再想下去的对象就是春山,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都是正在这里表示同情与悲哀的我,假装无辜的披着羊皮的我,即便内里存在那个灵魂他不是我。
我百口莫辩。
人们这样评价。
“那孩子,这辈子都完了唉......”
她躺在病床上,又一次。
那人一脸焦急地看着她,她缓慢的睁开眼,发现那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她下意识的感到害怕,背脊发凉,连同她桀骜不驯的性格一齐被毫无悬念的压迫感驯服了,现在她看到那人就会变成这样,可医生关爱的眼神又激情了她的表演欲,无数的受害者,上演了无数的、千篇一律的独角戏。
“医生,我怎么了?”
医生走到她的面前,摸摸她的头,温和道:“你爸妈都跟我们说了,以前做过什么是以前的事,以后可要爱惜自己啊......”
她面容平静地看向那人,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
我同思惠在与何先生谈话的过程中,提到了病患可能会产生轻生的念头,而这时何先生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也正是这莫名其妙跳脱出来的事为事件的侦破起到了重大转折。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一脸震惊道:“对了!”
我们看着他,也是惊讶不已。
“我想起来了!”他认真地说,“那个女孩,她以前割过腕!送到医院去过......”
“还有这事?”我有些意外。
思惠不语,认真听着他说。
“是啊,那事闹得还挺大的......”他看着我们疑惑的眼神,觉得言辞有些夸张,便又改口道,“也不能说是闹得大吧,就是这么多年了,忘也忘了,这么一提轻生忽然就想起来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啊......我得好好想想。”他想了想,“好像是和社会上的混混来往了.....”
“只是来往?”我问他。
“据说是搞出毛病来了......”他有些遮掩而不太情愿提出。
“所以你们相信了?”思惠有些冰冷地问道,“你们相信她和社会混混交往,年纪轻轻就不学好?”
我有些意外思惠的态度,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何先生有些为难。
“不是是闹挺大吗,或许大家都在传的缘故,他们自然也信了。”我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这样说道。
“是啊!”何先生道,“那孩子的父母都说了,我们还能怎么办嘛......”
“所以你不让你家孩子与她来往了?”思惠问道。
“倒也没有。”他说,“我们只是说少接触,况且春山也不会听我们说的,还不是照样玩......不然也不会......”
“斯人已逝,别再怪罪了。”我对他说。
他看了看我,点点头。
“意思是。”思惠又开口了,“她的父母告诉你们,她在外面与社会混混有来往,所以是因为社会混混才选择自杀的?”
何先生有些诧异,道:“她好像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之前好像还有一次也进了医院......”
我们又是一阵惊讶。
他到底有多少东西没说出来?
“那次是什么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以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时思惠已恢复了理智,看着我吃人一般严肃奇怪的眼神,一把拍了拍我的肩膀,望着对面的何先生:“看来就应该到这里了,真是麻烦何先生了!”
对面的何先生稍显得有些不自然,我想他也一定觉得奇怪,这两人,一个是心理医生,一个是心理医生的助手,问了这样多死去的人的情况,意欲何为?又或者换个角度想,两人的态度变化,以及表情与言辞,皆有些乖戾,但他终究是为了女儿,所谓死马当活马医,无可奈何之时,只能采取这样极端接受的方式,全盘托出,大概就是自己作为一位父亲应该做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