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三）

从今天开始，人们活在苦泣里。

　　—《弥留之际》

　　老周的病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医生说就这两天了，然而我前天去看他的时候，除去几声咳嗽，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谁能想到真的就这样突然的病入膏肓了呢？

　　想来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我开始频繁出入医院，我想在他最后几天的日子了，好好为他践行，我虽与他萍水相逢，并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但他实在是个好警察，令人佩服的好警察，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追求真相，大概也就只有他还执着于那段都快被时间冲散了的过去，我想，这样的人命不该绝的。

　　然而只之前的交谈确是回光返照，也有天意的成分，那日他强撑起精神与我聊了当年的往事，时隔多年，已有很多细节不再清晰，放置当年也是一筹莫展，而我却仍然心存幻想，或许能从相关人员身上察觉到什么，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同我一样念念不忘的人，还有很多。

　　我感慨万分。

　　人们活在迷雾里，他们认为不清醒的岁月才是最清醒的，他们在梦中寻求慰藉，在现实中做梦，然而也从未设身处地的想过，其实，这一场梦，才是现实。

　　我又去医院看了春山，她的情况好了很多，看起来同正常人一般无二，只是在提起浪壹的踪迹时，她会感到内心不安。

　　她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正在做着怎样的事情，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然后再不来看她，她心中郁闷，她与他之间，仿佛笼罩着一崇沙，如何也拨不开的沙，就像是蜘蛛网一样交叉纵横，明明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捅破，但是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就是那般的遗憾，那般飘渺。

　　我常常在想，她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我赶紧摇头，她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我身体里的他，就连他真的消失了，她会感到难过，她会遗憾，会为他辩解，而我呢？我只是个影子，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突然爱上她的影子，浪壹反问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就像婉秋离去的时候一样，我仍旧固执得不像话，我说：“我爱她，真的爱。”

　　爱一个人应该成全她，要为她做一切能够让她快乐的事情，我尽力地在给她补偿，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矛盾，也很少见，没有人会想到我是以一个曾经的施暴者作为如今的弥补者，且兼顾着暗恋者的身份去保护她，而她，始终是一个受害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她愤愤不平道，“我们那样久的朋友，他说消失就消失了？”

　　我听着她的抱怨与不解，只有我自己清楚为何她会这样无措，原本留给她的信件被我拆封了，我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缘由，我无耻地享受与她独处的时光，哪怕竞争对手是我亲爱的儿子。

　　然而，我越来越看不清了。

　　前方的路很拥堵，信息错乱得让我找不到开出去的路，并且我也没办法行驶半步，因为浪壹的消失，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线索，他作为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了，我开始动摇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知春山，但是我又害怕她对我产生厌恶，我甚至想报警通过巡查莱找到他，可我又担心他是不是做了其他不可言说的事情，我害怕我拖累他，我只能等待，我期盼他能够早一点回来。

　　而现下，我要做的事情是去找到老周的孙女，让她带我去老周家找到当年的档案袋，我想从这个方向出发，看看会不会有新的发现，我期盼会有新的发现。

　　我与周西西见面是在医院里，还不待我去找她，恰巧在我去看望病危的老周时，遇到了她。她一脸诧异，似乎惊讶于爷爷的病房里怎么出现了一个中年大叔，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怀疑，我理解她的怀疑，她这样的年纪，或许是在想我是不是她爷爷在外面的私生子，而今爷爷病危才回来看望，我朝她摆摆手，有些尴尬，道：“我是老周曾经处理过的案件家属，因为感激他，才特意过来看望的。

　　我没有说谎，我确实是那场案件的参与者，至于家属，这很难说，若是我儿子与春山在一起了便是了，我不敢想我同她在一起，那太可怕了，这样的幻想出现在我大脑的第一瞬间，不等我自己阻止，周西西开口道：“这样啊，那么，叔叔是哪一场案件的家属呢？”

　　那孩子古灵精怪，看上去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聪慧，问出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

　　我迟疑了一会，她看着病床上躺着的老周，老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鼻子口开会的出气，活像是一具尸体。

　　“一定要说吗？”

　　“应该是破获的案件吧，我爷爷破获的案件很多，卷宗我都看过，没什么不好说的。”她豁然道。

　　实属无奈，想到还需要她帮我去那档案，我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只是有关我那肮脏的过去，我自然是不会提起的，若是提起，恐怕事情只会更复杂。

　　“是十年前的少女溺水事件。”我平静地说。

　　她看着我，瞪大眼睛。

　　“真的吗？”她惊讶道，眼里并没有惧色。

　　“是。”我点头。

　　“我明白了。”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那个死去女孩的家属？”

　　我摇头，有些怅然。

　　“我只是她们的亲戚。”我缓缓开口，“是那个活着的女孩的亲戚，她现在很痛苦，我能做的只是帮她查出真相。”

　　“为什么？”

　　“那个死去的女孩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迫于无奈，我只得透露更多，“况且现在还有另一起案子与十年前的案子有关，这两桩案子有太多的联系。”

　　我不是无故透露这样多的内容，或许我打心底里就觉得这孩子不似平常孩子，她有着与他人不一样的敏锐观察力，况且老周也提过她对刑侦的热爱，所以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更希望得到她的帮助，这个孩子并不只是表面上可观的聪明，我想或许她真的能够协助我，起码我得先把事情告知她，以便获取档案袋。绝没有那样简单，因为林薇的死，浪壹的失踪，思惠的目的，都太可疑了。

　　她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

　　我看着她。

　　她一本正经地拿起几天前老周看的那份报纸，随后递到我面前，指着报纸上刊印的照片，道：“你看，是这件吗？”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镇静稚嫩的脸：“是。”

　　“我也觉得奇怪，我寻思怎么会有人穿成这样去自杀，大号的公主裙啊！”她感慨道，有看了看我，“你认识她吗？”

　　我点头。

　　“她以前都是这种风格？”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记忆里的林薇，她从小就在这片长大，以前也经常同浪壹来书店，她不是一个恪守本分的安静孩子，相反，她十分喜欢热闹，整个人就像一朵向日葵一样，乐呵呵、喜滋滋的，有些任性，但也很洒脱，除去她对浪壹的一片痴心，其余性格、习惯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想不开的人，况且她还有一个开小卖部的奶奶，她家中除了那个奶奶，似乎就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了，至于她还有什么其他亲人，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而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只留那老人孤独晚年了。至于她的穿着，从前我没怎么注意，但决不是这样夸张的公主裙，况且这件公主裙的样式仔细一看，竟然与春琴死时穿的那件十分相似，之前我没有注意，就算是春山提到这里，我也轻描淡写地错过，而现在却这小女孩的一席话，却让我幡然醒悟。

　　果然是有联系的，她的死，究竟是因为什么？她是想把十年前的案子从褪色的照片上翻新过来吗？还是有其他目的？

　　可她又怎么可能认识春琴呢？

　　“她不会穿成这样。”我回答她，“她是一个开朗的女孩，我想，即使是分手，也不至于会到达这种地步。”

　　“分手？”

　　“是。”我说，“她之前与我的儿子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因为一些个人原因分手了。”

　　她稍加思索，有些无奈地说：“这很难说，主要是，我看过十年前的案卷，她的衣服......”

　　我知道她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是什么，因为太过诡异，所以这样年纪的她即便是怀疑也不敢随意说出，这是对两方死者的不敬，我大概也是这样，诡异的重合还是巧合，我们都不得而知。

　　可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这件事真的与他有关。

　　浪壹。

　　他们那样亲密的关系，从他那里得知十年前的这桩悬案，目前是最有可能的，此刻我镇静得仿佛把自己结成了冰块，说不出的寒凉。

　　或许当年的事，他根本就是知情人，在我夜半带血归家发生后的一系列事件，我现在也没办法保证他是否知道内情，尤其是他对她的感情，真的重要到可以抛弃与他相知十年的林薇吗？而林薇，究竟是为谁而死？

　　“我想这其中有很多不明白，需要再借助之前的案卷。”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去老周家里拿出那档资料。”我认真地看着她。

　　“是爷爷告诉你的。”毫无疑问。

　　“是。”我回答道，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周，“或许他也是真的想为那个孩子伸冤。”

　　就像那些愚昧的人们，明明看到后无不动容，却只能强壮镇定的安慰自己：没事，不过就是意外死的。然而，那样的陈词，他们自己相信吗？

　　可我明白，我们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