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见晚

长乐宫的大门紧闭着，顺公公叩了三次虎头锁里面的秋姑姑才开了门，那是一张涕泗流涟的脸，长乐宫里虽熄了明火，但却用东海珠映起了点点夜芒，一堆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在外面，远处榕树下站着的胆怯少年，他回过头来给我行了个礼，顺公公悄悄告诉我，容皇后此番病痛晚来风急，太医也束手无策，怕是撑不过今晚了，皇上和她说了几句话便气极了回养心殿，现下接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她只想见我一面。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凤雅涧’，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

      我点燃了烛火，推开吱呀的窗，见容皇后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凝视窗外飘飞的雪丝，只见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

       她卸了平日那些珠玉后就像远在天边的仙姿上人，她苍白决绝的脸色见到我时候柔和了下来。

      “你来了？”容皇后撑起身子，她挥退了自幼就跟着她的秋儿，我赶忙将烛台放在桌子上，走到她面前扶住她，与常日那庄严肃穆的姿态相比，容皇后现在就像弱柳西子，让人无比怜惜。

        “不用给我行礼了，明日本宫便不再是容皇后了。”

       望着远处被摔碎的琉璃花樽，我将容皇后慢慢扶到床边去，宫中炭火依旧炽热，但我在她身上已然看不到常人的生机。

        她轻咳几声，从床边一角找到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我。

        “本想着等钧儿封王立府的时候再给他，如今，也是本宫盼不清的愿望了。如今本宫把他——交给你。”

       我跪地行礼，不敢接受坐上人的明意，“臣妾惶恐，皇后娘娘只是生了一场病而已，明日便会好了，往年您的病症，那些太医都是能够治好的，不是吗？我现在就去求皇上，让他们为您来诊治。”

       容皇后拉住起身的我，她将这软云漆木盒放到我的手里，苍白柔弱的脸上不露声色，但话语之间生硬了许多，

        “穆安儿，你很不像你的姐姐穆嘉儿，也不像穆府人的性子。”

       原来皇后娘娘早就知道？！还是….我赶忙跪地请罪，不知道她会如何发落我，只等待那万分之一的确幸。

      “先帝的靖贵妃，恭己鲜言，柔直考终，也是现下穆将军的妹妹穆云氏,本宫还是王府嫡妻的时候初入宫觐见颇为紧张，奉茶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锦皇贵妃，她起身就给了我一巴掌，先帝不曾怜爱皇上，当时皇上的生母萧淑媛位份在后宫是说不上话的，还是这位贵妃娘娘在昭阳宫力挽狂澜，才不让锦皇贵妃诬陷本宫于不仁不义之地。”

      “后来这一来二去的相处，我也和靖太妃也熟络起来，她教会了本宫许多宫中礼仪，甚至告诉了我很多旁人不得而知的各宫娘娘的喜好厌恶，这样每每年节入宫和她们也好相处些。她性情孤僻也没有一儿半女，但是先帝每次宴饮上都有她的身影，直至后来被太子的生母锦皇贵妃害死，太子一席的地位才日风渐下。”

       容皇后忽是想起什么来，却只能叹息一声。

      “本宫的小皇子满月的时候靖太妃曾来瞧过，说自己膝下无子，极其思念故乡云南，说自己的哥哥只有一女环膝，也是这般的不尽意，家中的长辈想为哥哥纳妾，却被一朝拒绝，想必穆氏人都是这一心一意的主罢了，她从不后悔爱先帝，只是后悔入深宫罢了。”

        “想来，当时也是我和她见过的最后一面，临了的心愿，本宫定是要帮她达成的。”

       容皇后拿起一张画像，上面赫然而现的嫣然少女，便是我的小姐，穆嘉儿，容皇后盯着画像看了许久，才把手中的两幅画像一齐递给我。

        “这是………”

        我打开画像，另一幅画像上的人虽然华装翠裹，螓首蛾眉却和穆嘉儿的样貌有着八分像，上面的加盖了皇帝的玺印，还有一些悼念之语。

        “宸….宸皇贵妃…？..”我惊讶到有些失语呢喃，容皇后拿起两幅画像，一同放入火炉中。

        “这个秘密只有本宫知道，当日本宫欠靖太妃一个人情，如今再去见她的时候，以希她九泉之下无憾了。”

         感叹着面前人的贤良，我接过木盒，放入袖子中，但我终是想再劝劝容皇后，来日方长，也许总会找到这救治良方，“娘娘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皇上，维护这大梁，后宫不能没有娘娘主持啊….”

          容皇后想要往前走，但下身似是没有了知觉，檀窗飘来深冬凌冽的风撕刮她的皮肤，但死寂的内心又怎么会再有起伏？她看不到自己脸颊，可是像她这般被肆意践踏的人又怎么会有表情呢，良久，容皇后才说出一句话来。

        “本宫于皇上，早已无话可说。”

        走到跟前，她的眼珠像生了锈的锁心，再也转不动了。

         我想摇醒她，可是我只能无力的呼喊着院外的太医，秋姑姑是第一个听到声响的人，紧接着便是一行人闯了进来，随后便是无休止的哭丧与低泣。

         我呢，也只好把要说的话深深地埋在心底，这使我这颗痛苦得几乎要流血的心更加压抑和沉痛。

        走到庭院去，三皇子还是一直站在榕树下，我慢慢靠近他，抱住这个他幼小单薄的身躯，他用力地捏住双拳，强忍自己的神态不会一时间因为泪水而崩塌。

        不远处，便是那金碧辉煌的所在了，红瓦黄墙、画栋雕梁，说不出的富丽堂皇，朱红的大门经过岁月的侵蚀，早已剥落了昔日的荣光，左右蹲守的石狮，将目光穿越渺远，望向那千百年前的莽莽苍苍，吱呀门开，拂落历史的烟尘，女墙仍在，楼阁犹存，但见白玉为梁、翡翠当瓦，飞檐翘角、金匾森森，角落里一口枯井，幽深邃密，院子中几株老槐，在即将迎来朝霞的静默下，将影子洒下一地斑驳，恰有二三寒鸦掠过，正是声声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