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梦境篇

自有记忆起，到十八岁，顾晓梦总在做一个相同的梦境——

　　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行驶的轮船上，她不知道经历了何种凶险，最后趴在台阶上，似在迎接死亡的到来。她觉得，在那一刻，虽有遗憾，虽心有不甘，但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一抬头，面前那扇紧闭的舱门从外面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女人，逆着光，优雅的朝她走来。

　　她心中一喜，觉得再没有遗憾，没有不甘。

　　随之，这一段的梦境结束，跳入下一段。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不同的场景下，她听见同一个人在喊她的名字。

　　“晓梦，晓梦，晓梦……”

　　声声入耳，饱含着深情，隐忍，不舍，愧疚，还有些是她看不懂、听不懂的。她很想问那人一句：“你是谁？为什么叫我？”

　　事实上，她已经无数次尝试着喊出声，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走马观花一般的看着眼前的场景不断变幻——

　　她看到，她穿着一身红裙，站在长桌上，在和人跳舞。她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下意识认为和她共舞之人是那个逆着光走来，救她逃出生天的人；

　　她看到，她坐在床旁，那人半跪在她身前，抱着她，似乎不停的在安慰她；

　　她看到，她与那人似是言语不和，起了冲突，她还打了那人一巴掌；

　　她看到，那人被带走了；

　　后来，她再没有见过那人。再后来，听人说，李上校殉国了，她也由此知道了那人的名字。

　　李宁玉——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顾晓梦大口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来。她似乎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梦境，闭着眼，歪着头，又在床上坐了一会，才睁开眼，将放在床头的一杯水喝完，然后躺好，闭眼，准备再次入梦。

　　顾晓梦期盼着能继续梦下去，可是没有，她从没有一次把这个梦做完过。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为什么偏偏是她被梦魇困住？为什么每当她念起「李宁玉」这个名字时，心底生出来的第一反应总是生气，随之才是心疼、自责、愧疚、懊悔……是一系列她觉得不该在她这个年龄生出来的莫名情绪，然后才是爱意。她无数次问过，李宁玉是谁？为什么偏偏梦到的是这个人，她与李宁玉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才能在即使隔了这许多年，依旧忘不掉她，依然爱着她？

　　没有答案，没有人能给顾晓梦答案。

　　顾晓梦在网上搜过李宁玉这个名字，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也不止一次的找人去查，动用父亲顾民章的关系去查，得到的答案永远是查无此人。

　　怎么会呢？明明梦境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李宁玉的轮廓，想象出她的神态，或喜，或嗔，或悲，或怒，那般生动逼真。不该的，不该没有的，不该查不到的，定是哪里出现了纰漏。

　　顾晓梦得不到答案，她以为这辈子可能都得不到答案了。可十八岁生日那晚，她又一次陷入了梦中，一个与从前每一次都相同却又大相径庭的梦。

　　这一次，梦中的李宁玉现出了全貌，是她曾经无数次想象着描摹的样子，眉眼弯弯，唇角含笑，穿着那身黑色旗袍，优雅的朝她走来，柔声唤她：“晓梦。”

　　她应声，她听到清晰的声音传出来：“玉姐。”

　　她喊的是李宁玉。

　　顾晓梦想，这才是她最想看到，最该看到的场景。

　　如过往每一次梦境一样，李宁玉朝她走来，与她共舞，抱着安慰她，挨打，离开，再也没回来……记忆里的梦境本该到此结束的，然而这一次却没有，梦境依旧在继续……

　　而现实中，顾晓梦床旁站着顾民章和李宁玉。

　　“晓梦十八岁了，已经长大了，有权知道这一切，她也在不停的追查你的身份。宁玉，为何不告诉她，让她知道事情的始末？”

　　李宁玉紧盯着眉头紧蹙的顾晓梦，半晌不语。这过程中，她替顾晓梦抚平了紧皱的眉头，却每抚平一次，顾晓梦又皱起一次，仿佛做了什么别的噩梦，被魇在里面无法脱困。

　　“我这个女儿，你最清楚她的脾气。你还想瞒她到什么时候？宁玉，我都能接受你说的一切，你还怕她接受不了嘛？”

　　李宁玉垂眸，看着顾晓梦慢慢舒展开的眉头，握紧了拳，这才摇头：“先生，我当然相信晓梦可以接受，可她还没有忆起一切，她还年轻。”

　　李宁玉在心里长叹了口气，顾晓梦能想起来，她当然高兴，可若顾晓梦想不起来，她自然也不愿逼她。就像现在这样，能陪在她身边，就挺好的。

　　“能像从前一样陪在她身边，我已经知足了。”

　　从前，顾晓梦依着她的话，活到了八十岁，她便陪着一起走到八十岁。虽然没有说过话，可李宁玉心里清楚，顾晓梦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那无声无息落下的泪，那些喃喃自语，皆是证据。可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工作，便是陪着她，陪她一起度过那些难挨的日子，去到那个心心念念期盼的黄金时代。

　　就像踏入轮回之门前，孟婆说的那样——你这几十年的等待，不会成空。你这几十年的辛苦，会让你得偿所愿。

　　如今，她们终于都来到了这个新世界，可遗憾的是，顾晓梦成功入了轮回，忘了曾经的一切；而她李宁玉，在最后关头，因为上级的指令，暂无法入轮回。

　　送顾晓梦离开后，在孟婆的帮助下，她逼出了喝下去的孟婆汤，带着原有的记忆，依旧值原职。两年后，她升了职，行动上自由多了。尤其是近一两年来，已经可以自由出入人间与地府。想来看顾晓梦，她便随时可以过来，没有工作时，也来陪着她。

　　只是，依旧不能同她说话罢了。

　　所以，今时今日，李宁玉依旧是三十岁时的模样。

　　李宁玉眸光沉了沉，“顾先生，贪心不足，终招祸患。这一点，我自问还看的清的。我不敢有别的奢望，只盼晓梦能够安好。”

　　顾民章视线扫过睡梦中的顾晓梦，最终落在李宁玉身上：“若晓梦记起一切，你又如何？”

　　李宁玉笑了笑：“她若记起来，问起来，您便如实相告。无论她是气我，还是恼我，都是我该受的。”

　　顾民章叹气，面前这姑娘，一年前找到他，跟他说了一段离奇的经历，关于她自身的，也关于他唯一女儿顾晓梦的。顾民章原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可想起顾晓梦跟他说过的话，借他之手调查的人，还有信手绘就的那一幅幅只有轮廓的画像，让他不由信了三分，再加上那日相见，这姑娘开头的那句。

　　“顾先生，您好，我是李宁玉……”

　　他又信了两分。

　　之后，他找人查了那个年代的资料，找到了那些人的后辈子孙，他便几乎确认了李宁玉的话。后来，又时常见到李宁玉来看晓梦，他心底的疑虑慢慢便打消了。只是，为何他看的分明的人，晓梦却看不见？这让他心底始终存了一分怀疑。

　　“你想清楚了便好。”

　　李宁玉颔首：“顾先生宽心，我有分寸的。”

　　扣门声响起，门外传来Miss赵的声音。李宁玉看向他：“顾先生，您若有事，便去忙吧。晓梦这里有我，我会照看好她的。”

　　顾民章看看她，又看看睡着的女儿，点头，随即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