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來的意外。
桑稚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她抬眼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鍾, 此時才剛過四點半。距離五點半還有一個小時。
有不受控的小期待在心頭發酵, 摻雜著幾絲莫名的緊張。但很快, 想到剛答應了殷真如的事情, 她的心髒又像是缺了個口, 所有情緒都一一漏掉。
桑稚有點說不出口, 但又覺得出爾反爾不好, 往殷真如的方向看了眼,模樣極為猶豫。
遲遲等不到她的回應,桑延又開口問:“聽到沒有?”
桑稚慢慢地啊了聲, 仿佛沒聽清一樣。
桑延勉強耐著性子重複了一遍:“我說,段嘉許一會兒去接你,五點半左右。他到時候應該會給你打電話, 你先在班上寫會兒作業。”
桑稚:“五點半?”
桑延:“嗯。還有, 今天給我老實點,別給別人惹麻煩。”
“……”桑稚正想反駁。
桑延又冒出一句“行了我忙著呢”, 隨後便毫不留戀地掛了電話。
聽著聽筒裏傳來機械的嘟嘟聲, 桑稚把手機放了下來, 無言地看著屏幕。她把手機放下, 忍氣吞聲地開始收拾書包, 背上之後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
殷真如過來挽住她的手臂。
走了一段路。
想起之前的事情, 桑稚狐疑地問:“你不會又是帶我去找傅正初吧。”
“啊?”殷真如一愣,連忙擺了擺手,“不是啊, 我也很久沒跟他玩了。他最近跟換了個人似的, 一天到晚在學習。”
“不是就行。”殷真如沒騙過她,桑稚也沒懷疑,隻是補充了句,“那我陪你去吃點東西。但五點半的時候,我得回來找我哥。”
殷真如說的附近,就是在學校的後街,在南蕪大學走出去的一條巷子裏。裏邊有不少小攤位和店鋪,她們兩個以前也去過幾次。
這樣一來一回,一個小時也差不多。
殷真如沉默幾秒,點點頭:“好。”
兩人下了樓。
桑稚因為腿腳的關係,走的有些慢,一隻腳踩住台階,另一隻又踩上,才繼續下一個台階。她沒讓殷真如扶,自己扶著扶手慢吞吞地挪。
以前話很多的殷真如,不知為何,今天話格外少。
桑稚主動提了個話題:“你今天怎麽突然來找我了?”
“嗯?”殷真如似乎是在想事情,反應有些遲鈍,“我很久沒找你了嗎?誒,因為分班了嘛,然後我認識了幾個新朋友,就沒什麽時間找你。我改天介紹你們認識呀。”
她的人緣向來好,桑稚沒太在意:“沒事,我就問問。”
殷真如:“就有點想你了嘛,所以來找你玩。”
桑稚點頭,唇角彎了起來,唇邊有個梨渦陷進去。雖然她說不出什麽肉麻的話,但聽到朋友這樣說,也挺開心。
出到校外,兩人左轉直走,再左轉。
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說的多是最近班上的事情。見殷真如總心不在焉的,桑稚說著也覺得有些沒意思,忍不住問:“我覺得你今天好像有點奇怪。”
天色漸暗。
一旁的路燈還未亮起, 顯得段嘉許的眸色更加的深沉。他定定地看著桑稚, 唇線稍稍抿直, 看不太出情緒如何, 也沒有其他的舉動。
這樣的安靜, 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桑稚緊張又憂心忡忡地補一句:“我爸媽都沒打過我。”
段嘉許似是而非道:“我打你?”
桑稚看他一眼, 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不是嗎?”
段嘉許笑:“我說不是了嗎?”
“……”
他的眼皮動了動, 突然注意到桑稚幹淨的校服上有個格外顯眼的痕跡。位置在領口旁邊,很明顯是被煙灰燙出來的。
段嘉許的目光一頓,以為是自己看錯, 緩緩湊近了些。
桑稚卻以為他是真要教訓她,緊抿著唇,神色忌憚, 認命地把藏在身後的手攤平, 怯怯放到他的麵前。
段嘉許的喉結滾動了下,指著她的衣領:“怎麽弄的?”
桑稚一怔,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這才發現衣服上被燙出了個痕跡。她下意識用指腹蹭了蹭, 沒蹭掉。
“小孩。”段嘉許低聲問, “有人欺負你?”
桑稚遲疑地點頭。
段嘉許的臉色瞬間變得不太好看, 下意識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傷口, 皺著眉說:“怎麽不告訴哥哥?”
“我不想麻煩你。我哥也讓我老實點, 別給你惹麻煩。”桑稚溫吞道,“我沒打算瞞著,回去會跟我爸爸媽媽說的。”
段嘉許耐著性子問:“有沒有打你?”
桑稚想了想, 搖頭:“就拍了拍我的臉, 拿了我二十塊錢,然後讓我明天拿錢去給她們。”
“你怎麽跑那邊去了?”
“我朋友叫我去的。”想起殷真如,桑稚的心情又變差了,音量隨之小了些,“她覺得害怕,就叫我一塊去。”
段嘉許的話裏帶了幾絲荒唐:“她怎麽不告訴家長?”
“因為那些人說,告訴家長就天天來我們學校找我們。”他問什麽,桑稚答什麽,“所以她不敢告訴家長。”
聞言,段嘉許半蹲了下來,與她平視。
而後突然冒出了句:“把手伸出來。”
他這明顯不是要給她什麽東西的樣子。桑稚狐疑地看他,沒動,半晌後才伸出手。
段嘉許抬手,猝不及防地打了下她的掌心。
力道輕輕的,反倒像是在跟她擊掌。
桑稚立刻縮回手:“你幹嘛。”
段嘉許懶懶道:“打你。”
“……”
“小孩,聽好了。以後誰再騙你去不安全的地方,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你也不能去。”段嘉許站直起來,揉了揉她的發頂,“聽到沒有?”
桑稚憋屈道:“那你也不能打人。”
“嗯?怎麽不能打人?”段嘉許低笑了聲,“你要是不聽話——”
桑稚的神情警惕。
他拉長尾音,語氣帶了幾分玩味:“哥哥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
-
見時間不早了,兩人也沒繼續呆在原來的地方。
“這次膽子還挺大?”段嘉許扶著她的胳膊,慢慢走出這條巷子,“被欺負也沒哭鼻子。”下午五點出頭, 太陽雖不及正午那般猛烈, 卻仍顯刺眼。
巷子外的氣味也不太好聞, 陳駿文沒讓桑稚跟他傻站在這。他往四周看了眼, 幹脆帶她到附近的一個小攤位上, 買了兩串冰糖草莓。
兩人找了個陰涼處, 一人捧著一串咬。
怕桑稚覺得尷尬, 陳駿文主動跟她聊起天:“這附近有點亂,以後你沒事不要過來這邊。”
桑稚乖乖道:“知道了。”
“本來錢飛也要過來的。”陳駿文說,“你記得吧, 那個胖胖的哥哥。不過他今天有事兒,就沒過來。”
桑稚不喜歡吃上麵的糖紙,一點點的撕掉:“記得。暑假的時候, 我哥帶我和他吃過飯。”
陳駿文:“啊?那可能那個時候我已經回家去了, 所以就沒去。”
桑稚點點頭:“嘉許哥也去了。”
“啊?老許啊?”陳駿文突然想起了什麽,“誒, 對。他放假不回家。”
桑稚一頓, 猶疑道:“為什麽呀?”
陳駿文也不大清楚, 撓撓頭:“可能就懶得回去吧, 加上小學期什麽的, 假期也沒剩什麽時間了。”
“噢。”
“不過他偶爾還是會回去。”陳駿文想了想, “基本都是小假期回去。比如上個學期,清明的時候他好像就回去了?長假就沒見他回家。”
桑稚小聲問:“新年也不回嗎?”
“是啊。”陳駿文說,“不過這事兒還算正常吧, 我們學校還挺多人新年不回家的, 學校也會弄年夜飯。留校過年的還有紅包。”
桑稚咬破外邊那層冰糖,不知道在琢磨什麽。半晌,她沒再繼續問,換了個話題:“哥哥,我哥他們在裏麵會做什麽?”
“啊?”
“會打架嗎?”
“如果是男的可能會。”陳駿文摸了摸下巴,“但你剛剛說那些人是女生的話,唔……那可能就講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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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巷子內。
因為道路狹窄,往上都是樓層凸出來的窗台,陽光被遮擋了大半。光線明顯比外頭暗了不少,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聽到段嘉許的話,桑延的眼瞼動了動,看了過去。
紅頭發女生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警惕地退後兩步,開始裝傻:“什麽啊?我不認識你們。”
說完之後,她朝旁邊兩個女生使了使眼色。
“沒事兒,我認得你們就好。”桑延輕抬眉眼,哂笑道,“是你昨天拿了我妹二十塊錢是吧,還拿煙頭燙她?”
“什麽燙她!”紅頭發女生的音量拔高,“我就拿了她二十塊錢,別的什麽也沒幹好嗎?別冤枉我!二十塊錢而已,要我就還給你們唄。”
“二十塊錢而已?”桑延的臉上毫無笑意,“同學,別說二十塊錢,就算你隻搶了我妹兩塊錢,這筆賬我都得跟你算。”
紅頭發女生的火氣明顯上來了,但也沒強,緊抿著唇從口袋裏翻出錢,沉默遞到桑延麵前。
桑延沒動。
段嘉許掃了眼她們衣服上的校徽:“職中的?沒成年吧?” 段嘉許彎下腰, 與她平視:“給我?”
聽他這麽一說, 桑稚突然覺得用“給”字好像不太恰當。她想了想, 立刻改了口, 聲音輕輕的:“還你。”
段嘉許還想說點什麽的時候, 眼一抬, 突然注意到了桑延的表情。他的眉毛微微挑起, 瞬間改變了注意,淡笑著:“行。”
隨後,段嘉許接過那張錢, 悠悠地說:“謝謝妹妹給哥哥錢花。”
一旁。
“誒,桑延,我怎麽感覺這比較像老許的妹……”沒等陳駿文把話說完, 他忽地察覺到桑延的情緒, 立刻收回了口中的話,湊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了算了。”
“……”
-
走回南蕪大學的門口, 四人兩兩分開。
桑稚咬下最後一顆草莓, 視線總下意識往段嘉許的背影看。沒多久, 她的眼珠子一轉, 忽地跟桑延不太友善的目光對上。
她莫名覺得心虛, 立刻裝作自己在看風景的樣子:“……幹嘛。”
桑延沒理她,麵無表情地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
桑稚怕他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心跳如打鼓。她強裝鎮定, 幹脆也拉直唇角, 露出一副情緒不外露的模樣,拉開車門先坐了上去。
兩兄妹一左一右坐著。
沉默無言。
司機是個中年大叔,順著後視鏡看到兩人的模樣,樂嗬嗬道:“兄妹倆吵架了啊?”
桑稚一愣:“沒啊。”
她瞅了眼桑延的臉,眼睛一眨,忍不住道:“又好像是。”
“……”
“叔叔,剛剛就是——”桑稚嘀咕著,“我哥讓我請他吃一串冰糖草莓,我就給他錢,讓他自己去買。但他不買,我就讓他把錢還給我,然後他就生氣了。”
司機聽著這話,不太讚同:“啊?小夥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桑延當沒聽見,從口袋裏拿出耳機戴上。
“……”
看著他的舉動,桑稚有些莫名其妙。
不就五塊錢,他至於這樣嗎?
爸媽最近難道沒給他錢花?
猶豫了下,桑稚也不太想跟他冷戰,那她這一路得無聊透頂。她把那五塊錢拿出來,不太情願地塞進他的手裏:“那就給你嘛。”
桑延摘下耳機,嘖了聲:“我稀罕你這幾塊錢?”
“哦。”桑稚盯著他看了兩秒,又默默放回自己的口袋。
“小鬼,你自己想想。”桑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決定讓她這胳膊肘拐回來,以免骨折了,“你有沒有給你哥,你親哥錢花過。”
桑稚搖頭,認真道:“但你不是都自己拿的嗎?”
桑延:“……”
“你去年寒假買的那個遊戲手柄。”桑稚的語速慢吞吞的,“不是還差兩百塊錢,然後就從我的紅包裏偷拿了。”
“你那紅包厚成那樣。”桑延倒也沒心虛,“你還能知道我拿了?”
“你拿了我一塊錢我都知道。”
“……”
“我就是沒跟你計較。”
“……”桑延問,“你剛剛給段嘉許二十塊錢幹嘛。”客廳的沙發呈“L”型, 前麵擺著一張透明的茶幾。段嘉許和桑延並排坐在一起, 中間隔著兩個人的距離。
剩一端的位置空著。
桑稚剛剛下意識就坐到那處, 恰好在段嘉許的旁邊。
此時因為這突發的情況, 桑稚的腦袋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要把手機收起來, 方向還對著段嘉許, 神情不安又緊張。
瞥見她的模樣, 桑延把遊戲手柄扔到一旁,皺著眉問:“小鬼,你拍什麽呢。”
桑稚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訥訥抬頭。
注意到手機對準的方向,段嘉許的眉眼一揚,嘴角隨之彎了起來。隨後, 他的身子稍稍向前傾, 往桑稚的方向湊近了些,饒有興致道:“嗯?拍我啊?”
桑稚往後一縮, 立刻把手機屏幕扣到抱枕上擋住:“沒、沒。”
“沒嗎?”
“……”
“為什麽拍哥哥?”段嘉許拖著腔調, 話裏帶了幾聲笑, “哥哥這麽好看嗎?”
聽到這話, 桑延立刻嗤了聲:“你能不能要點臉。”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側頭看向桑稚:“你不會是想拍照告——”
沒等他說話, 桑稚猛地站了起來,目光沒往他們兩個身上看,語速極快地說著:“我跟同學說我有個長得很帥的哥哥。”
桑延聲音一停。
她的臉頰有些紅, 邊說邊往臥室的方向挪。似乎是真想不到別的理由了, 憋了半天又憋了一句:“——但我不好意思把你的照片給他們看。”
桑延:“……”
說完,桑稚便立刻跑回了房間,留下一片沉寂。
客廳瞬間安靜下來,靜到莫名顯得尷尬。兩個男人各坐一端,臉上的表情天差地別,情緒上有很鮮明的對比。
半晌後,桑延轉頭看段嘉許,唇線拉直,臉上漸漸失了表情,心口處一團鬱氣湧上:“我還以為她是要拍照跟我爸媽告狀。”
段嘉許收斂了唇角的弧度,故作平靜地嗯了一聲。
像是又回想了一遍桑稚的話,桑延慢慢吐了口氣,想按捺住脾氣,火氣卻依然一點就燃:“這他媽還不如告狀呢。”
“……”
又安靜幾秒。
“操。”桑延忍不了了,忽地站了起身,“你先在這等著。”
下一秒,段嘉許跟著他也站了起來,行為上有攔住他的意思。他的下巴微斂,低笑了聲:“兄弟,這事兒就別跟小孩計較了吧?”
桑延:“?”
段嘉許:“小孩不懂事,沒必要。”
桑延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這個年紀的小朋友,”段嘉許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停了幾秒,似是在忍笑,“確實會有點要麵子,你也理解一下她?”
要、麵、子。
理、解、一、下。
“……”
桑延的眉心跳了下:“我理解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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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稚在自己房間呆了幾分鍾,蹲在門邊聽外頭的動靜。她隱隱能聽見桑延和段嘉許在說著什麽話,可因為距離不近,她也聽不太清。
她思考了下剛剛自己說的那個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