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七日,凤鸾春恩车准时出现在碎玉轩门外。
我坐在车上,听着车轱辘转动和铃铛响动的声音,蓦地想起七日前承宠的场景。
依旧是与上一世差不多的情形。
温泉新浴,却撵之德。
少女心事,龙凤花烛。
唯一不同的是,我提前让槿汐为我准备了一张红色的喜纸,然后在我吐露一番衷肠之后,皇上与我写了这一张合婚庚帖:
绸缪结发初,百岁以为期。
胤禛 甄嬛
我不知纯元当年是否与皇上写下这一张合婚庚帖,但当我拿出笔墨想与他写下这份庚帖之时,他的神情柔和了许多,甚至连下笔时,手中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温柔。
我刻意不去想这温柔是对谁,毕竟这不重要。
驾车的太监很熟练,车又疾又稳,不一会儿便到了养心殿。
今日我特地穿了与皇上初见时的那身衣衫,果然皇上见到我时眼睛一亮,含笑牵过我的手,与我走进养心殿。
边走皇上还边问:“你很喜欢海棠花吗?”
我答道:“海棠院里寻春色,日炙荐红满院香。臣妾最爱春日赏海棠。”
皇上奇道:“那怎的用菊花和桃花点缀,这般搭配倒是头一回见。”
我温柔笑道:“因为眉姐姐和安妹妹最爱菊花和桃花,臣妾想着,既然我们三个姐妹交好,那不如把彼此喜欢的花样绣在衣衫之上,这样既彰显姐妹情深,又可日日相见。”
皇上听后,仔细瞧了瞧我身上的衣服:“嗯,确实眼熟,这是朕赐给容儿的浮光锦,她竟也舍得送给你和眉庄,可见你们姐妹是真心相待。”
我正想应声,边听到皇上继续打趣道:“不过,你难道不是同朕日日相见吗?”
我面红过耳,娇羞侧身。
皇上凑到我耳边低语:“朕的莞卿害羞起来,真是让朕爱不释手。”
我闻言嗔了他一眼,随即拉着他走进了偏殿。
又是一夜缠绵。
不过我知道,明日凤鸾春恩车将不会停在碎玉轩门口。
我今晚不着痕迹地提起眉姐姐和陵容,目的就是为了让皇上想起她二人。
若是同上一世一样劝皇上去别人宫里,纵使显得贤惠,但皇上心里总归有些不痛快。
倒不如用这种方式勾起皇上对眉姐姐和陵容的念头,既不落了刻意,也不会让皇上觉得我在把他往别人怀里推。
一举两得。
第二日,不出我所料,陵容被送进了养心殿。
我也正好得空筹划一下怎么一举扳倒丽嫔。
用罢晚膳,我传小允子进来回话。
早在我晋位莞贵人的第二天,内务府的黄规全就送来了许多宫女和太监供我差遣。
我凭借上一世的印象,在宫女中发现了花穗。
只是不知没了妙音娘子,这个花穗是否还会继续替旁人办事。
于是我让小允子多留心花穗和宫墙,提防她里通外敌。
而由于这些日子我一直伴驾,没有精力过问花穗之事,今日正好传小允子问问情况。
小允子弓着腰进来回话:“禀小主,这几日奴才一直盯着,发现碎玉轩的宫墙被开了个小口,不过口子不大,大概就是一只手可以进出的宽度。而花穗,奴才也一直留心着,就在前一日的深夜发现她通过那道口子传递了个物件,至于是拿进还是递出,奴才没看清,还请小主恕罪。”
我呷了一口碧螺春,满口生香。
随后满意地说道:“做得不错,你继续留心着,看她多久传递一次物件,把时辰记好,这可有大用处。”
小允子恭敬应声,退了出去。
我下了榻,走到香炉旁,打开香料轻轻闻了一下,果然在原本的香味中隐约闻到了一丝天竺葵的味道。
我冷笑一声,心想:康禄海还真是个忠心为主的好奴才,丽嫔居然也就这么信了他的话,这计划实施得可比我想象中顺利得多。
思绪飘回我承宠后的第二日。
那日清晨,我依例去向皇后请安,好容易敷衍完皇后,我特地去了御花园,因为我知道康禄海在那儿等着我。
果不其然,他谄媚地求我把他要回来。
我淡淡一笑,直接拒绝了他,而且不似上一世那般温和,这一次我没给他留任何情面,直接冷声呵斥:
“康公公可真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当初我也未曾薄待于你,可你拣了高枝儿立刻就飞走了,如今怎的还好意思来求我把你要回来?也不想想这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丽嫔娘娘不嫌弃你背弃旧主,可我却断不会再用你这样的奴才。”
这一席话不可谓不毒辣,直接剥落了康禄海所有的光鲜和尊严。
而我也如愿看到了他愤恨的模样。
此时丽嫔和曹贵人也走了过来,又是同上一世一番交涉,不过区别在于,这次我并没有为康禄海求情,而是在临走之前状若无意地跟槿汐说道:“内务府真不会做事,居然送来了天竺葵,我不过是轻轻嗅了一下,身上就起了一大片疹子,皇上若是看到岂不坏事?”
说完,我便走了。
现下,我闻着这隐隐的天竺葵香,不由冷笑一声。
因着我吩咐过内务府,我用不得天竺葵,所以我宫中绝不会出现天竺葵的花粉和香料,可如今我却在香料中闻到了天竺葵的味道,这说明康禄海不负我所望,把我刻意说给他听的话,转述给了丽嫔。
我所预料的,就是康禄海因上回事对我生怨,又因丽嫔已知他心思活泛,所以他为了日子好过,不得不做点什么以表忠心。
而如何表忠心呢?我这个旧主,自然是最好的突破口。
我故意透露我闻不得天竺葵一事,康禄海必会留心,此时丽嫔正因我的盛宠怨怼于我,他若是趁此机会献计使我浑身红肿,面容尽毁,那我必然失宠于皇上,这必然是丽嫔和华妃喜闻乐见的。
她二人必会允准。
上一世由于我与妙音娘子的纠葛,华妃借了她之手暗害于我,可这一世并没有一个蠢笨的宫女替她们身先士卒。
华妃麾下,曹琴默心机深沉,素来不会直接暴露自己,那心直口快的丽嫔就是最好的刀。
我轻吐一句:“华妃啊…”
她可怜是真。
被心爱的男子骗了一辈子,临了无家无子,最终却落得惨死冷宫的下场,我也为之嗟叹。
可她心狠手辣亦是真。
推眉姐姐落水、陷害眉姐姐假孕争宠是她,以木薯粉构陷我、翊坤宫罚跪是她,指使周宁海害死淳儿更是她。
桩桩件件,皆是她所为。
何况就算我肯放过她,为了皇上,她又怎会放过我。
可怜俱是苦命人,奈何我与她,我与皇后,早已是命定的宿敌,不死不休。
我收回思绪,把香料倒进香炉中焚起,静静等待烟雾升起,然后深呼吸一口,转身去沐浴了。
翌日清晨,我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全是红疹,连脸上都隐隐泛着红色,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
想来那熏香焚烧一整夜的效果颇佳,我这浑身红肿的模样必然为皇上所不喜。
然而丽嫔似乎没料到,皇上固然会不喜,可他更会在意是何原因导致他的新宠这般模样。
如此盛怒,也不知丽嫔可受得住?
我唤来槿汐,让她去景仁宫为我禀报一声,今日身体不适无法请安。
再让浣碧为我找来温实初诊脉。
安排好这些,我便开始用膳了。
刚用完早膳,温实初匆匆赶到,他见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立刻要给我诊脉。
我则屏退众人,向温实初说道:“温大人,嬛儿这病不打紧,不过就是幼时常见的红疹,只消温大人开一剂药即可药到病除。但是嬛儿今天并不想让温大人开这剂药,而想让大人为嬛儿另配一副药。”
温实初不解地看向我:“小主请说,微臣自当竭尽所能。”
我眼眸中划过一丝光亮:“敢问大人,有没有什么药最开始使人昏昏欲睡,长期服用则使人神志不清,形同痴呆?”
温实初神色一震,急切道:“小主怎么突然有此一问?莫非小主身子不适?”
我摇头解释:“不,我只是需要这样一味药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大人可愿帮我?”
温实初往身后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嬛儿,为了帮你我自然是千百个愿意,但是这药极其伤身,若是你自己用,我是断断不愿让你伤了身子的,若是给别人用…一经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啊!”
实初啊实初,你总是为我着想。
我也不想瞒他,毕竟许多事我都需要他的帮忙。我遂将自己的计划尽数告知,并只求一剂药,不求多。
温实初这才答应回去给我配药。
他临走时叹道:“嬛儿,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不过你既然主意已定,我只能尽力保全你了。”
说完他便走了。
而午膳后,我煎药的坛子盖儿已浸满了此药。
下午,如我所料,皇上抽空来看了看我。
见了我的模样,他不禁责怪奴才们不会伺候,而我则为槿汐等人辩驳了一番:“太医瞧过了,说是服药后,不出两日便能痊愈,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也怪臣妾之前也没注意,许是饮食上没注意,今后多加小心便是。皇上莫要动怒。”
听我如此说,他也不好继续追究,只能叮嘱我几句,就回养心殿处理政事了。
皇上走后没多久,陵容和眉姐姐便赶到了。
她二人一进来便是各种关切和责备的话语,我连忙打住她们的唠叨,将我如何设计丽嫔之事合盘托出。
陵容听后没太大的反应,眉姐姐倒是蹙着眉说道:“嬛儿,丽嫔虽言行无状,但也不至如此对付她吧?”
我知道姐姐是善良,所以正想开口解释,没想到陵容却开口说话了:“眉姐姐所言不无道理,但是仔细想想,若非华妃丽嫔有心暗害,花穗怎会在甄姐姐尚未承宠之时便进碎玉轩伺候?这分明是刻意为之。甄姐姐如今正当盛宠,若不留个心眼,她现在怕是不知道被人用什么手段暗害了。陵容觉得,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丽嫔等人心术不正,否则就算她们知道甄姐姐闻不得天竺葵,又怎会想到利用天竺葵害甄姐姐毁容失宠呢?”
上一世我便知道陵容心思缜密,只是没想到她竟这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我不由目露赞赏地望向陵容,陵容被我这么一看,竟羞红了脸,垂下了头。
眉姐姐听完愣了片刻,然后有些歉疚地对我说:“对不住,嬛儿,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总觉得咱们光明磊落,不该做这种坑害别人之事,殊不知人家早就把手伸到了咱们身边,只等着给我们致命一击。陵容说得对,你这是不得已的自卫。看来我也得回宫看看身边人有没有问题了。陵容你也是,记得回去探探奴才们的底细。”
陵容笑着点了点头。
我看着我们叠放在一起的手,心中暖烘烘的,口中喃喃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有你们陪在身边,真好。”
眉姐姐和陵容闻言笑了出来,气氛顿时一松。
我们三人彼此相望,满眼俱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