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日落

如同两颗星辰对撞，一下子迸裂出一阵强光，或远或近观看的人都不由伸手去挡。待扬起的风沙散去才看见倚剑喘息，单膝跪地的两人。

所以到底是谁赢了？观看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头雾水。

两人可没有为众人解惑的兴致，只默默收剑站直了身子，望着对方一言不发，似是又回到了争斗之初的对立。

“昆仑墟从此再无瑾虞宫”

“你有什么条件？”

这下子可真让看戏的人更弄不明白了，不少人急得抓耳挠腮的。

而同时开口的两人也惊讶于这意外的默契。墨渊一顿又不再开口，只眼里多了一丝无法忽视的笑意。这么多年倒是难得畅快，他对结果心服口服。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收回了对瑶光固有的看法。没了那别扭压抑的小女儿作态，如今的她才是当初用碧游杀出一条血路，让苍生为之敬服的女上神。

而瑶光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她轻笑一声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温婉，只是这温婉在眉目流转间多了些锋芒。

“如此也好，我们各自履行承诺。我要你陪我在这苍梧之巅看一场日落。”

“日落？你确定？”

墨渊有些不解，他甚至做好了迎接无理要求的准备，可她竟然只要求一场日落？神仙生命漫长，万年也不过弹指间，一日更如一瞬，在记忆里似乎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瑶光对墨渊已经无所求，但这人尽皆知的暗恋该有个体面的收场。何以葬心？以落日，以斜阳或许亲眼与他看红日一点点沉没于西方，天幕转黑，她便能了却爱意消逝后残余的那一点不甘心了。

“我确定”

“好”

墨渊见瑶光满脸坚定，甚至于说是决绝也没什么好劝的，简单点也没什么不好。

瑶光很高兴，这么多年都没这么高兴过了。她似乎又回到了肆意张扬的少年时，笑若银铃，向最高的石头上飞去，蓝色的衣裙与身后的长发都随风舞动，飘逸至极。

墨渊眸色深深，无暇去欣赏此时的瑶光，因为他脑中不可抗得浮现了二十多万年前自在随心的那群少年少女。

看到自家师尊一直盯着瑶光上神看，最后一个飞旋站到了她身边。排行十五的无洛呆呆的说道

“其实瑶光上神的确与师尊相配吧”

“的确如此，师尊看上去也并非无意”

生性洒脱的七师兄展暮摸着下巴附和着

但子阑不认同，他与司音一同进门，交情最好。此次司音受了罪，他自然是对瑶光上神无感的但此时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轻哼了一声表示不认同。

“好了好了，都闭嘴，师尊的事也敢瞎说”

二师兄天朔虽然也认同这些话，但看着师弟们即将争起来连忙打断。他是其中最年长的，可不敢纵着他们瞎胡闹。

苍梧之巅地势高，白日里雾气浅薄。高悬于苍穹的太阳似乎就被放置于正顶上一般，他们一言不发的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慢慢西移。绚烂云霞围绕在它身边，它自身也越发通红。

“墨渊，落日真美，和我们在战场看到的不一样，和我们幼时在这里看到的也不一样。”

瑶光依然在凝视西方，她似是不经意提了这么一句。

墨渊整张脸上也被覆上了一层暖光，看起来竟有些意外的温柔，他笑了，也以平常的语气说了句

“怎么能一样呢？”

瑶光低头也笑，是啊，怎么能一样？战场上残阳如血，与之映照的是尸山血海，满地残骸。每个人都在拼命让自己活下来，让身边人活下来。即使偶尔有停歇也要在尸堆里扒出还有气的同袍。

鲜血满身的人是没有兴致去看比血更鲜艳的落日的。

而幼时，他们一群人站在这苍梧之巅本就是初升的太阳。若给良弓，敢搭箭射日。谁愿意花费时间去看注定被黑暗吞噬的暮光。也只有如今经历物是人非的他们才能站在这里默默等待一个既定的结局

“墨渊，我若没猜错，你那日临走时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是“本就无甚深交，上神自重”对不对？”

墨渊面无表情点头，他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无法抵赖。但他有些诧异她竟然猜的分毫不差。

瑶光怎么会说错呢？这句话其实是前生她败于墨渊之后他在苍梧之巅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她记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

如今从她嘴里重新说了出来，心里果然好受多了，而且她也能将接下来的话顺畅的说出口了

“那便如你所愿吧。从此以后，有故交，无故友，可共战，无袍泽。来日战场之上仍可性命相托，但私下里不会再见。”

这么绝情的一段话，所有听到的人都同时瞪大了眼睛。这竟然是痴恋墨渊多年的瑶光能说出来的话？

墨渊心里也跟着心悸了一下，良久才艰难的开口

“何须至此？我现在并非这么想，我…”

瑶光温柔的看着他，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解释

“我不是怪你，而是怪我自己。这些年，你以礼相待，甚至怕伤我颜面任由我进入昆仑墟。除了不爱我，你没什么好让我怨怪的。可世上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我爱慕你，你就要反过来爱慕我。是我生了执念，如今这样决绝也是希望斩断过往，还你我一个新生。”

听到她这样说，墨渊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与往日不同。没有爱，就不会有执念。没有执念，他在她心里不再特殊，所以才能洒脱自在。

她放下他了

他该高兴的，但却又陡然生出了不舍，不甘，不愿。

凭什么她在痴缠数万年之后就这么轻易抽身呢？但他说不出一个“不”，只默默得看着她沐浴在最后一抹残阳里娇美温柔的侧脸

瑶光见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将泯灭，笑着说了一句话。因为背对着众人，且声音极其低只有墨渊听见了。

他听见她说

“司音这样洒脱无畏，不拘世俗的样子真像她”

他们对视一眼，都明白说得是谁，但又都未明说。

瑶光退后一射之地，行了一平礼，朗声道

“墨渊上神，珍重，瑶光告辞”

在这以后，她就真的转身走了。没有丝毫犹豫，连背影都透着轻快，仿佛终于放下了一个大包袱。

但墨渊却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夜幕四起，她的身影彻底消失

一直以来她都在看着他走远，这一次终于反过来了

墨渊此刻心里沉重得要命，因为瑶光，也因为那个说不得的人

一十三天的太晨宫里，司命站在东华帝君身后紧紧盯着水镜，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这可真是大八卦啊，足够议论几万年的了。

他真算有福气的，有多少人终此一生都看不到一场上神决裂，还是这么有美感的决裂，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赢了。

司命看着一向懒懒散散瘫在塌上的帝君竟然难得微微坐正了身子，盯着墨渊上神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连手中的茶水都未饮用了。

不知道结果，司命实在抓心挠肝，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问道

“帝君，依您看两位上神谁更甚一筹呢？”

东华帝君淡淡看了一眼司命，就又懒散得瘫了回去。他只浅缀了一口茶水又似乎是不合心意。于是随手一扔茶杯，竟生生把水镜都给砸碎了。

司命被看得头皮发麻，那还敢多话。连忙让人把碎茶盏收拾好，重上了一杯茶，自己逃出了太晨宫。

直到有人烟的地方，司命才长舒一口气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帝君的心思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