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呼一何怒

陆怀信意味深长的话让郭麒麟心下一惊。他意识到陆叔叔手上的东西里有他一直在找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而且直觉告诉他，这是陆叔叔发怒的关键。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下去。郭麒麟现在是更顶了，他现在倒是觉得陆叔叔破口大骂再拿棍子给他抽一顿，都比这一句句话，明褒暗贬，说是商量玩笑却直逼他表态的钝刀子割肉，来得强许多。可是这世事哪有诚心如意的事儿啊？陆怀信的酷刑还在继续。

陆怀信小郭啊，别光坐着啊！来，喝茶。

郭麒麟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手，但有心人还是能看出手上的颤抖的意味。滚烫的茶水有一滴滴到了郭麒麟的大腿上，在深蓝色的西装裤上晕开来，乍看像陆闻溪最喜欢的染井吉野。不过郭麒麟已经无心去看水渍了，热茶滴落的那一瞬的疼让郭麒麟再一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以为这个小细节不会有人注意，只是陆怀信可一直在看着他呢，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他只是拿起茶海往郭麒麟面前的茶杯里注入茶汤。一进门郭麒麟就注意到了这套朴素的茶具。和自家亲爹师傅的紫砂茶具不同，这一套是羊脂白瓷的。价格不贵，八成新，看着已经用了些时日了。茶杯只有七个，估计是在用的时候摔了一个，都这样还用着，陆叔叔还真是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陆怀信看着郭麒麟盯着桌上的白瓷茶杯，心下了然。郭麒麟对于细节的把控往陆怀信的怒火里又加了一把柴，火烧得更旺了。小赤佬，强迫症是伐？细节控是伐？什么都注意的了就注意不了囡囡是伐？我女儿你不上心那就永远不要上心好啦，装什么情深意重！

陆怀信这个茶具啊，是之前参展商带来参展的，运的时候不小心给碎了一个。碎了一个就不是一套，也没法展出了，当时人家老板是打算扔了的。囡囡说好看，也不是用不了，就自作主张折价给买下来了。你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喜欢喝什么“珍珠奶茶”，这茶具啊，也就我用着。平时来个客人喝喝茶，也蛮好的。七上八下嘛，也是好兆头。

郭麒麟溪溪这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呐？之前不是说奶茶都是奶精兑的，不健康，还叫我也不要喝。

陆怀信那是之前，现在都拿鲜奶冲的。今时不同往日了。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领进？

郭麒麟啊？

陆怀信哦，时髦。不好意思啊，在家老是和囡囡讲上海话，习惯了。

郭麒麟没没，叔叔，我刚好也学习学习。以后也能和溪溪说得上话儿。

陆怀信要说喝茶，你可是行家啊。不过你们北方喝花茶红茶多。我当初在商务部的时候，我那些个老北京的同事是天天请我喝吴裕泰的茉莉花儿茶。我喝不习惯还硬着头皮灌，后来知道了，那个心疼！

郭麒麟叔叔，我不挑的，什么都爱喝！您家的茶，还有我师傅家的，我都喜欢。您这沏茶的功夫可真棒，什么时候您得空教教我，我学好了给溪溪弄。

陆怀信这可是家传的手艺，得问囡囡，她不喜欢，你怎么都学不来。不过有个东西你们北方人也吃，大闸蟹你们吃伐？算算这个时间，阳澄湖的螃蟹也要上市了。九月吃公，十月吃母嘛。

郭麒麟之前上超市买过，溪溪吃了几口说不喜欢，就再也没买过了。

陆怀信她怎么不喜欢，以前可是一上市就催着我带她回苏州。还回回抢我的蟹盖头吃。也对，现在市面上以次充好的假蟹太多了。再说了好的货都让当地有头有脸的单位给包圆了，哪儿还有好东西流到北边儿的超市去啊！不过囡囡的嘴啊，确实是让我养刁了。

郭麒麟我，我，下回啊，我让我师傅弄，我师傅会吃又有路子，一定能弄来好的。

陆怀信那你有路子吗？

郭麒麟我，我会有的。溪溪等一等，一定会有的。

陆怀信等？等多久啊？她愿意等是她的事，但是让不让她等是你的事。东西好，自然少，能力好坏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要运气。要是实在没有门路也勿要紧，直接说了我们囡囡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也会告诉囡囡，什么事情都不要强求，不是你的你等也没用，东西再好再喜欢那也要有个度，不要什么事情都想好了什么就一定要什么。为了一口螃蟹等十来年，未免有点不格算了。

陆怀信的话都摆到明面上了，郭麒麟就是装傻充楞也实在没法装下去了。陆叔叔一口一个“囡囡不好”让身为真正该被大骂的郭麒麟无地自容。他一点儿都不怪陆怀信的指桑骂槐，这样的情况还能心平气和地给他留点脸，他已经感激不尽了。可是陆叔叔的劝退让他真的不愿意答应。细细想来，溪溪已经成为了他人生计划的一部分，他完全不能想象把这部分计划从他身上剔走会是怎么样的，他已经离不开溪溪了。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我不行”，而是“我本可以”。夜深人静，郭麒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当时能早点儿明白溪溪的意思，他的溪溪会怎么样。或许那样，现在坐在这里的两个男人应是秉烛夜谈而不是剑拔弩张。

陆怀信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对外贸易中心吗？

郭麒麟广州比北京宜居。而且18年机构改革被拿掉了援外和反垄断审查业务后，商务部在部委中的地位，早就大不如前了。

陆怀信知道的倒不少，真挺像北京孩子，张嘴闭嘴都是国家大事。不过，关键不是这个，溪溪妈妈也在这儿。

郭麒麟那真挺好的，一家子团聚了。叔叔，阿姨在哪儿高就啊？

陆怀信溪溪妈妈02年非典，去世了。

郭麒麟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的。请您节哀。

陆怀信也没什么哀的，溪溪妈妈是传染病科的医生，救死扶伤是她的天职，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该听你说对不起的是囡囡。我见着你我就奇怪现在年轻人谈朋友怎么就这么随意，连对方基本情况都不知道就说“我爱你”，后来啊，我问了囡囡，她倒是对你家的情况是一清二楚。这么算，也就你是这么谈朋友的，那我就放心了。

这一刹那，郭麒麟脸上烧的慌，心底却凉得很。一向巧舌如簧，他突然发现这时候怎么开口都是错的。他现在知道了陆闻溪怎么这么排斥进医院。一个六岁的孩子，妈妈在医院上班忽然就没了，是谁都会觉着是医院让她没了妈妈，这谁还愿意上医院去？这么一想，虞夕曛的最后一个暗示倒也不无道理。陆怀信的讽刺让郭麒麟如芒在背，是啊，自己对溪溪的关注是在是太少了。

陆怀信小郭，你是一匹千里良驹，也遇上了慧眼识珠的伯乐，现如今是在康庄大道奔。但是叔叔作为一个过来人嘱咐你一句，这回头草啊，还是别吃了。

郭麒麟叔叔，您再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会对溪溪好，我会放心上，我会的。叔叔，我真的，我，我爱她。我过不了没她的日子了。

陆怀信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满是绝望的小伙子，却没法获得内心的平静。陆怀信冷笑着听着郭麒麟语无伦次的哀求，眼看着小伙子的眼眶都红了，换平时陆怀信早就于心不忍了，现下，郭麒麟的样子让他看见了曾经委屈求全的陆闻溪。陆怀信心里的怒火是怎么也压不住了。

陆怀信你爱她？你就这么爱她？她爱吃的，爱玩的你一问三不知！她的家庭环境你两眼一抹黑！她的人生理想你不支持！我问你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你喜欢的，是变成了你的样子的她！说到底，你喜欢的只有你自己！

陆怀信突然的爆发吓了郭麒麟一大跳，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他的勇气，他猛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挺直了脊背俯视着气的眼睛发红的陆怀信，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郭麒麟我喜欢陆闻溪，是因为她只是她，和别的没有关系。我之前是混蛋，但是我会用接下来的所有对她好。叔叔，您不能这样一棍子把我打死，这不公平！

#陆怀信你跟我谈公平？好，你所谓的公平就是你在观众那里受了气，撒在我穿了大半个北京城的女儿身上；你所谓的公平就是你宁可和师兄弟泡酒吧打游戏，也让我女儿在雷雨天一个人在家；你所谓的公平就是三天两头出差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让我女儿急得到处打电话问。

陆怀信看着还敢在他面前支棱的郭麒麟已经不想留任何的脸面了。他把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摔，猛地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郭麒麟的鼻子。陆怀信一米七六，高了郭麒麟半个头，又是经年混官场的，发起火来，那气势骇人。

陆怀信你所谓的公平就是你心里还想着前女友结果把我女儿给睡了，还拦着我女儿不让她去交换不让她考外交部；你所谓的公平是让我女儿一个人去把怀了三个月胎停的孩子做了，那会儿都可以建卡了！你人呢！别说是虞夕曛签的字，那后头呢？你又不知道是吧？那你就不奇怪吗？为什么我女儿这么怕去医院，为什么我女儿大夏天还穿秋天的衣服？还爱，爱个屁！老子要是你，老子现在都没脸呆在这儿，早就去珠江边上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