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胡杨间的缝隙遗落下几许，打在青年的脸上身上。虽然还是清晨，但雾青长袍包裹着的他的额上已经生出层层薄汗，他显然已经忙碌了一阵。

事实也是如此，西门孝一大早就爬起来制酒了。

将西门城部队随携作军粮的谷物洗净蒸熟，耐心地待它晾到最佳温度。他正在尝试的，是西门城名扬天下的美酒——丹青。空闲的一阵子也不能无所事事，就拿出父亲昨夜交给他的书籍仔细阅读起来。这书简传了近百年，辗转出入了数人之手，有些地方都已模糊不清，就连书着了地名的地方的字都被蹭得模糊不清，后面似乎还空了两三个字的距离，不过并未严重影响到书的大体意思，索性也不管它。

再说，西门孝也是当真喜欢这个酒的名字。

丹青，碧血丹青。

初入喉先是纯粹的清冽，爽朗咽下，才知咽喉被灼得发热，狠狠用劲哽入肠胃，骤然发觉浑身早已通透舒适不忍停杯。

说是名扬天下，实则不过某位先辈碰巧酿出的烈酒罢了，相对于在无尽漫漫长夜下仰望星空举杯邀月成三人，丹青更多被作为军中消毒缝合伤口的药剂。在这个年代，任何一处轻微的创伤都可能置人于死地，在物资匮乏的西域行军，用随携军粮粗糙加工后，耐心等待区区几日即可出酒的丹青拉回了很多人的命。

昨日魔兽在夜幕降临时分退却后，牛郎便一言不发地提刀出了城去，尾随魔兽来到数十里地外，惊觉它们竟然有秩序地排列成队，伏地而睡。

这是不应该的，即使是黯冕之塔下最危险的魔兽也不会有如此井然有序的调度。

一大早，北冥雪带来消息，慕容莎领着数十人的小队出城，他们得时刻盯着那些觊觎这座城池的魔兽群。

他和父亲之间一向寡言少语，东方铁心和南宫问天这俩的小世界他也不太乐意去打搅，北冥雪的话术更是让西门孝感到浑身不适，作为圣城城主的司空崇他又得刻意地保持些距离，剩下的慕容娇甚至像个活死人般，平日最喧哗的神雒也莫名地沉默了下来，至于牛郎？呵，算了吧，西门孝预估最后应该变成他和牛郎之间有一个会直接入土为安。既没有打发时间的手段，又恰巧有了些空闲时间，西门孝就来酿酒了。

说实话，西门孝也不是那么需要陪伴的人，他还是有许多种安排时间的方式的，可如今父亲就在城中，从小到大与生俱来的敬畏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无论西门孝愿不愿意承认，在西门豪的面前，他总会不自觉地收敛起来，即使什么都不去做，也不愿意犯错。

“你知道吗，听说今天早上，神雒和慕容莎打了一架。出乎意料的，神雒输得很惨，闻声赶来的士兵要是再慢一点儿，可能就得给神雒收尸了。”右手拎着侍女送来的饭菜，左手提着一捆从市场上低价掏回的书籍，南宫问天推门而入，骤然阴暗许多的房间让他有些刹那的失神，待到眼前重新清晰起来，桌前俯首思考战报的东方铁心已经抬起头来，用一对惹人怜爱的眼眸有些期待地望着他，“我刚听到时我也觉得惊讶。神雒虽不算太强，但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吧。可收拾场子的士兵说，神雒没有用凡懿枪，而是使着一柄他挥动起来都有些费劲的巨剑和慕容莎干上了，原因嘛倒还不清楚。”

“那就没什么问题。有事没事犯个贱，快成他的常态了。”撇撇嘴，东方铁心并不打算对此事多加赘述，“君子论迹不论心，论迹难有真君子，论心君子唯圣人。青舟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死循环，包括我们。”

“啊，我懂你的意思，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将死循环的圈子越绕越大再美其名曰为成长嘛。”伸手取下饭盒，将它们一层层平铺到战报上，南宫问天抓起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塞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啃了这么久的干粮烧饼了，要不要来一个故乡的包子，真的很香，我可是求了西门伯父好久才要了点儿面粉送到后厨包出来的。”

“所以你丫今天一早出门就为了忙活这个？”

盯着数个食盒的底部那分不清是蒸气还是油渍的液体，缓缓浸入自己不知道费尽心思整理了好久才摆得井井有序的战报，饶是和南宫问天待了这么长时间，自认为已经见过他无数不齿一面的东方铁心，终究还是再一次地被南宫问天刷新了下限。

数年后，东方铁心依然可以摸着良心对天发誓道，当时她额头上的青筋早已抽搐着突出，紧握的双手也绝不仅仅是因为生气，更是在犹豫究竟要不要一斧子劈了眼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少爷公子。

猛地一拍桌，震得整个桌面上的物体短暂腾空然后落下，东方铁心终究还是留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下死手，转而越过桌面扑向南宫问天，拎着衣口，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双手使劲，将南宫问天狠狠重摔在地，落得个四仰八叉的模样。

提起身子，东方铁心饶有余力地整理起衣服来，不知是南宫问天那翻来覆去嗷嗷叫唤的模样，还是突然松懈下来的身躯，竟然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丝难得的轻松感，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东方铁心由上而下像是俯瞰自己的战利品般，凝望南宫问天许久，才咧出一个及其魔性的笑容，配上几声呵呵的轻笑，道：“果然，生气了就是要释放出来才好，神雒这小子也算是能说出一些好话来。”

南宫问天大抵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挨打，木楞地站起身，鬼使神差地拍了拍衣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后，又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嘴唇：“我承认是我考虑欠佳，但我也自认为不至于挨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吧。”

【尴尬的分界线】

苟且偷得的闲暇时光弥足珍贵，所有人都想在不知何时结束的宁静里尽可能多地做好准备，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身体上的，但面对无差别的死亡的高压，即使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然会在举手投足间透露出局促不安。

每日出城前，神雒总会在高塔第二层拦住慕容莎，结结实实地挨上一顿打后，躺在地上没了动静，慕容莎也不用去管他，会有人替他“收尸”的。接连数日的挑战几乎已经成了习惯，慕容莎并不讨厌这种不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和胆识，甚至相当欣赏，若要说有哪些疑惑的地方，那大概是到现在为止，慕容莎依然不知道神雒为什么会盯死她这一只羊来薅羊毛吧。

慕容莎今日带回的战报上的文字已经是第四封如出一辙的了：魔兽群没有行动，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青舟至少有一天的时间再做准备，坏消息是，七日的高压磨损已经让整个城市的激昂蓬勃发酵成了彷徨怨怒，各种突破底线的行为与日俱增，不知名的角落中，名为死亡的游徒正在拨弄着它的琴弦。

第七日夜，北冥雪踩上高塔的祭祀台，借助特意建造的扩音塔楼，向全城宣告由苍鹰带来的消息：神武帝国方面由萧问影带领的援军已经拔锚起航，乘东方海阁和南夏的联合舰队走水路远洋航行，预计半月后到达。

犹如一盆刺骨的冰水倒入即将沸腾炸裂的开水中，这个雪中送炭的消息胜过任何一次锦上添花。

冷静如南宫问天，明睿如东方铁心，都在这场及时雨中露出了久违的衷心笑容，无论未来究竟如何演变，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可以真正的松懈片刻。

沸腾的人群中，黄金的士兵登上白银的城楼，恭谨地站在那北疆女子身后三尺，微微鞠躬：“北冥姑娘，吾王想见你。”

微微一愣，北冥雪的眼眸在转瞬间明显地收缩紧绷起来，待缓缓转身面向传令的士兵时，又只剩下了淡然和从容：“有劳带路了。”

似乎无穷无尽的白银走廊上，北冥雪回头，朝士兵问道：“在你的眼中，你的王、你的信仰，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是恢弘壮丽的新月之地留给垂暮将老的西门城最后的礼物。我相信很多中原的诗人喜欢他是因为那种浪漫永远屈服于现实的跌宕起伏——犹如一个个故事里悲情英雄的共同结局。”士兵回答得很爽快，声音洪亮语句利落，犹如是在回答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军令，“我看到的王很多时候都是孤独的，与其说如同那些中原传闻里裂土封疆的暴君，他更像是守着他的家乡不愿意它消逝，如同那些没落村子里的老人一样，无论如何都坚定的守着最后的根。”

“那西门孝呢？”犹豫再三，北冥雪还是决定道出自己心头的疑惑。

“少主太容易被其他一切撼动自己的意志。”

“没错，少主很强。十岁获得觉醒者资格，十四岁觉醒神兵，十六岁可与王战成平手。此等战力、此等天赋，纵观天下又有几人可相提并论。可王实在是太拘谨了。王将对王后未尽的爱护和宠溺同对王后的愧疚一并投入在他唯一的独子身上，倾尽一国之力教导、倾尽一城之力护佑。你敢相信么？身为西门城唯一的继承人，未来的一国之主，在少主此次离开新月之地前，他甚至没有亲手杀死过任何一个人，即使是穷凶极恶的死刑犯也没有。”

说到这个话题，已是中年的士兵明显颓废了许多。以他的年龄来看，他完全经历了二十余年前西门城的巨变，可他依旧选择站在那位被流言蜚语裁定为叛逆者的王的背后，时至今日，还在故作坚强地抬高自己即将弯曲的脊梁，企图恢复既往如初的骄傲：“少主的父亲、我们的王，毫无疑问，他是伟大的。他用高大伟岸的身躯，支撑跌倒在权利泥沼中的西门城站了起来，摇摇欲坠的站在了不曾离去的新月之地上，又一次出现在了这个国家的巅峰之群。西门城何其有幸，有一个西门豪，西门城又何其不幸，它只有一个已经老去的西门豪。在他之后，那个坐拥万贯家财、手握屠世之力、号令千军万马心性却如同稚子抱金过市的少主又该何去何从，西门城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