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觉得圣城如何？”

“怎么说呢。青舟这个城市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场极致的悲剧美，一场冬日的暴雪，再旷日持久终将消弥于长夏，在我看来燕王您属于这里，不属于神武，我早该想到的，为什么您离去的时间与青舟真正崛起的时间完全吻合。您放弃了继承的王位，放弃了富硕的领地，在而立之年抱起妻子尚有余温的躯体，领着两个孩子离开了故国。您支持着摇摇欲坠的青舟圣城，像是在守护与自己愈来愈远的故乡。”

抬起头，神雒竭力让自己的双眸与沧澜夜空相互辉映，他强制自己不要去看那片被血液和残躯染红的、斑驳的土地，强制自己不要去看灯火通明犹如坠地繁星的青舟城。

“很多故人都在来信中说道他们对我毫不掩饰的鄙夷，所说我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大抵不会有其他人再有幸看到吧，这个让沉默千年的古城重现辉煌，面对铺天盖地的魔兽群依然镇定自若的燕王，竟然也会有呵呵傻笑如同耕作了一辈子的普通老农模样。

微微蹙眉，神雒不太喜欢同司空崇对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浅显易懂，又需要好长好长的时间思考回答，“......从您的家族层面上来说，确实愚蠢，为了远嫁的妻子，放弃延续家族数百年的基业。不过，从您个人层面来说，我完全理解。”

司空崇追问：“从我个人层面上说，你觉得愚蠢吗？”

“怎么会呢。”这一次，神雒回答得很果断，“这不过是一个看似左右为难的选择，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而已。”

神雒也不是不通风情的木头，他读过的话本可能比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神乐还要多。与送回天启城的奏折里所写不同，相反，在旅途中的时间相当枯燥，几乎都是重复一日又一日的漫长等待，除了盯梢赶路外无事可做，只能找些事情来解乏，久而久之，神雒不太情愿地看过许多诗词歌赋、话本小说，数年时间过去，不仅能写得一手好字，也能写得还算优秀的几篇诗词。

他不曾怀疑过感情的力量，甚至有些迷信这种明明看不见却可以摧毁最坚韧的人的毒药，无数次的任务里，感情为他达到了太多事半功倍的结果。

同样的，神雒相当赞赏为感情付诸一切，只为搏得一丝机会亦或是一个心安这种缥缈无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行为，感情，这或许是将人子与众神魔兽以及原初万物区彻底区分开来的唯一之物，也是独属于人子的浪漫和愚昧。

没错。

司空崇没有回答，同样的也没有否认。只是略显孤独地凝视着掌中抵挡黄沙屹立千年的白钢城墙，低垂的眼眸逐渐升起几丝名为温柔的怀念，摩挲的手掌传来或因雨滴冲刷展现出异样光滑的触感，这种感觉很熟悉也很陌生，如同抚摸过妻子那早已消失十数年的脸颊。

这是妻子记忆里无法与自己描绘共享的繁华峥嵘，这是自己无法与妻子诉说分享的沉重震撼。

时间和未知能够磨损万物，即使是最坚韧的灵魂也不能除外。有朝一日回过头去眺望曾经的自己，若还能为之憎恶、惧怕亦或是不堪回首，那都是好的，待到真的想找寻一些什么来安慰自己，却只能看到模糊到分不清的虚幻时，才叫可悲。繁花似锦到长啸牧歌，从西域青舟到神武朔昕这段距离足矣隔开太多太多的念想，能让无数的人忘记，记忆里已经开始模糊的那个在朔昕城扎根几十年，混得风生水起、黑白通吃的奇女子，也是无时无刻不思念着那片生她养她的故土。

司空崇其实对神雒这个小家伙印象相当不错，否则司空崇才懒得大半夜的找到神雒和他一起站在城楼上吹冷风。神雒一席玄甲，站在自己一身银铠的身边只能说相得益彰，只是他活出了燕王的样子，或者说，活出了曾经的燕王的样子。

那个年轻、张扬、桀骜不羁、持才而娇、企图以自傲掩饰自卑的少年模样。

“燕王，您用来交换青舟重回鼎盛的东西，是什么？”又起风了，薄凉掠起神雒耳畔垂发，企图遮住眉眼，他微眯着回过头看向司空崇，试探性地问道。

猛地一怔，司空崇轻轻的放下双手，尽量温柔地笑了出来：“想必，是我的野心吧。”

痛苦，才是保持清醒的最好方式。

南宫问天细嚼慢咽地吃完碗中餐食，放下筷子后，同前来送餐的伙夫们打过招呼，便提着专门为他留下的饭菜回房去了。

推开房门，南宫问天像是做贼一般地迈进屋子里，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奇怪，明明这是他的住处。胡乱想着，南宫问天脚下的步伐不禁轻松了许多。

穿过院落，才见房门不似昨日那样关得严严实实，而是悉开了一点缝隙，像是为谁专门留了个口子。

推门而入，果然见她倚在靠窗的书桌前。

白嫩到不似杀人的手指正轻轻翻阅着他带来的一本爱书，聚精会神间，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也不知是怕被谁发现，还是她就是单纯的喜欢这种黑夜里的静谧，宽阔的房间内不见一盏灯火，她看书，也只是借着天空中微弱的清冷月光，也不知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南宫问天实在不知，究竟应该用单纯还是傻来形容现在的东方铁心。不去思考这些琐事了。依在门栏上，他只是看着她，无声地笑着，无丝毫打破这片刻安宁的想法，只是他笑得实在是太忘我了，咧嘴乐呵呵地高兴间，竟然出了声。

闻声抬头，东方铁心见他依在门栏上，想来自己刚在那副模样他也已经尽收眼底了，索性也不去解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似笑非笑地说：“你回来了。”

是的，他们彼此之间还是有些尴尬，熟悉的人以陌生的身份出现在面前的尴尬。

问天？心儿？

还是南宫问天？东方铁心？

以前的名称唤现在的他们，显然是不合适了，南宫问天没有想出合适的称谓，东方铁心自然也没有，两个陌生的老友，就用“你”这个字，来彼此称呼了好几天。

“嗯，回来了。你今晚还是没有出门？”南宫问天缓步迈入屋内，将饭盒放在桌上，再回身去点了蜡烛。他爱干净，但并非铺张浪费之人，出自南宫城的世子又熟读四书五经，爱人爱物之情南宫问天参得很透彻。

注视着火折子的闷燃之炭将烛芯点燃，烧焦、点亮烛台、再到照亮整个书房。

一只燃烧的蜡烛在烛台上缓缓燃烧，跳动的焰火肆意舒展着身姿，南宫问天在这头，东方铁心在那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相顾无言。

东方铁心没有束发，樱粉如瀑般垂直地披在肩背，几丝碎发缠绕在之间，脸蛋被烛光照得微微透着淡红。双唇微抿，说：“没有出门。这次厮杀很耗精力，阿雪也应该已经回了房间，至于那些魔兽，我不确定它们明日究竟何时苏醒，所以能多休息一些就多休息一些吧。”

“那你怎么还点着灯？”南宫问天反问，“你应该早些睡的。”

为什么？

她征地一愣，转又莞尔笑出来：“等你啊，我还没吃饭呢。”

年少吻过眉间慌措，思来摘下月前华光。

风花雪月，岁月静好，烟火、流年、红尘、沧桑，浅浅遇，淡淡忘。

一场梦境，一场繁华，荣光谢后，黑白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