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西门孝过去的记忆被繁杂生涩的古籍和各式各样的武功充斥。

父亲很爱他，虽说是只是可能吧，不过那个被称为战地之王、西域雄狮的父亲，确确实实是很难见上一面。每年除夕，是西门城家家户户团圆的年岁，就算是父亲护卫也会休假回家团聚片刻，而西门孝呢，只能年复一年地守着除他以外空荡无人的餐桌，沉默进食。那座如同监狱的王城里，除了父亲，没有人会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没人敢。每次都是那样，大概吃得差不多，就会听见有人送口信进来，说道：王前去巡视边疆了。

西门城内有西域最大的藏书馆。这么说很谦虚，囊括了整个西域文明精华的西门城，甚至可以说拥有神武帝国内最大的图书馆。西门孝很喜欢去那里，除习武外，独自一人陷入书籍文字构建的巨大虚幻世界内，可能是他唯一一种能够暂时忘却孤寂的办法。

“白钢石，被青舟最早的原住民们锻造出的神奇钢铁，风眼之地的沙砾经过燃烧锻打，最后浇灌地下涌出的圣泉。这就是圣城的根基。”而今，他常年持握刀剑盾牌的手掌宽大厚重，粗糙的掌纹轻轻拂过一块又一块被风沙磨砺千年之久，依旧如明镜光滑洁白的墙壁，即使是他，也不禁感叹万分。

他在书中读到过这座城市，这座被无数先民成为青舟的圣城，被认为是无数人希望的城市。作家已经佚名，可他写得实在是好，寥寥几百字，便为后人勾勒出一座巨大仁慈的白色重楼。

西门孝的目光同灯火一并在白钢之上闪烁，千年的时间实在太长，即使是最顽固的岩石也会被岁月抹平，城内不知名的胡杨树下翻出一块残破不堪的贝壳，被风沙蹂躏得千疮百孔的身躯秉承最后的骄傲，企图向现世之人宣读这座城市、这座土地的往年之事。同样的，西门孝很幸运，无论它们究竟有多么繁杂，至少此时此刻，它们在他的掌心里化作沉稳厚重的古旧史书，西门孝能轻而易举地翻开它的历史，一日一夜的朝起暮落，都能伴随这座城市的心跳被它记住。

“火焰与锻造，这就是人子强大的根基。”司空崇走在西门孝半个身位前的左侧，微微回眸，余光恰好可以将西门孝全部看清，“亦如曾经的神明与人子——神明赐下火焰，万兽皆为之畏惧奔逃，唯独人子，将钢铁放入其中，锻造出一个又一个辉煌的文明。”

点点头，西门孝表示赞同后没有多说什么，即使眼前的这个人，是随时可能颠覆他的故乡的罪人。敌对的仇恨和知己的欣喜揉搓在一起，只能化作复杂的沉默控制着西门孝。

司空崇再次开口：“你觉得如何？觉得这座城市如何？”

西门孝一怔，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很棒。只是......”

“只是过于张牙舞爪了，对吧。可有人却不这么觉得呢，他甚至觉得圣城如今的行为，过于懦弱。”暗银手甲抬起，锋利的锐爪轻轻划过王殿内的墙壁，发出呲呲轻响，却依然留不下一丝痕迹，“你们应该已经见过牛郎了。以他的偏执祟睨最多只是让你们感到不适，但如果对上桀骜乖戾的神雒，这两个孩子，恐怕没那么容易相处。牛郎是带着伤回来的，想必他一定给你们说过了关于神的事情。说来听听，关于你的看法。”

“牛郎......”

似黄金的柔软长发卧在耳畔，提起这个名字，难免让人有些头疼。牛郎和西门孝一样为新月之地的孩子，不过，与出身王侯的西门孝不同，牛郎是最令人唾弃的妓女的儿子——是的，时至今日，他连自己那身为流浪军士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的模样。

当然，他们也有相似的地方：明睿、智慧、天赋异禀，但相对于仁慈得可以称得上憨厚的西门孝，牛郎倒更像西门豪的儿子，狠辣、决绝、甚至可以说毫无人性。

西门孝偶尔能够听到自己的导师提起这个名字，说混迹于底层的牛郎究竟又多么残忍，为了争夺一块食物，能够狠下心来与数个流氓刀剑相向，甚至最后在一地面目全非的尸体中，叼着食物独自蹒跚离开。

不过后来就没有听到过了，听说他当街杀人被捉住，判了流放之刑，赶出了新月之地。

没想到他到了这里。

更没想到他会成为燕王的弟子。

“首先你得告诉我，所谓的神迹，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抚摸着妻子生前无数次满目星光地同他描绘过的故乡，司空崇的眼底出现了难以察觉的落寞，那是属于本该繁荣强盛的古国被历史遗忘埋葬的悲哀，“神武帝国不想被时间尘封；西门城不想被时间尘封；应该说没有任何一座城市的人民希望自己的故土被时间尘封。那青舟的子民希望重新建起只能在祖先歌谣中传唱的辉煌，是否有错？”

屏息、凝神，虽然已经猜到圣城究竟想做些什么，竭力想寻求否决的理由的西门孝，沉默许久，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决。

有错么？

当然没错，即使圣城的扩张真的会威胁到整个神武帝国，但对于圣城本都的子民来说，这依然是没有错的。这就是立场。

“那我就继续说了。”

回过身直面西门孝，司空崇指着殿外苍茫无垠的夜空，仿佛将要与那片浩渺融为一体：“我们熟知的每一个故事中，人类都在用最原始的饥饿企图征服每一片纳入眼眶的版图。南夏诸国如此；神武帝国如此；曾经以圣城为代表的西域三十六诸国也是如此。只不过，因为地区气候这些人子依旧无法掌控的因素，有的文明在繁华中再次鼎盛，有的文明在蛮荒大地里归于沉寂。”

“北冥孤山、西域荒漠、东海深渊、南地丛林。还有葬送了一代又一代无数天才的黯冕之塔。”

“外来的神祇为这片大陆带来了所谓的神兽，而自地下不断涌出的魔兽，这就是这片大陆最原始的蛮荒血脉的回击。它们，不仅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数以万计的人类撕扯毁灭，甚至将高高在上的神祇击落，让他们被迫再次遁入云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话锋一转，司空崇的眼神瞬间凛冽的起来，这个时候，西门孝终于感受到了来自武灼大帝手下最强战将的威压，“人类，自诩神祇最完美的造物、万灵之长的我们，在每一个被世人津津乐道的故事里，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困扰诸国甚至诸神数千年时光，来自大地真真切切的愤怒，却在一片又一片被人类认为是自己的领土上，用最残忍的方式书写它的回答：在这片失落的蛮荒之地，仍然有它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