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蟲甬钟

楚天门是一座乐坊，五层楼的建筑，坊内钟鼓琴瑟应有尽有，大小乐师共计一百八十余人，歌女舞姬更是为数众多。一楼，摆放有大型编钟群，多达八组六十五，钟架高两米，分三层悬挂，曲尺排列，气势颇大。最大一只蟲甬钟，等人高，将近五百斤。所谓荣华富贵钟鸣鼎食，钟鸣便是在此。

楚天门在明面上属于姓楚的商女楚幼鱼，暗地里却是莲花坞的产业。

再具体些说，楚天阁是江澄的私房钱袋。

江澄属猫，极擅招财。五湖四海的绸缎茶叶，瓷器灵宝，哪家涨了哪家跌了，一向嗅觉敏锐，算无遗策。偏父亲江枫眠不喜商道，斥为悖逆正途。江澄不敢顶撞，只在暗地里动些手脚偷偷运作，全当作闲极无聊的游戏。逢年过节时给阿姐添一两件好头饰。

魏无羡喜上眉梢，像是白捡个金元宝，“蓝家人竟去了乐坊！”

“楚天门虽有歌姬舞女，但向来只谈音律，诗词风月，从不做酒肉皮相的低贱生意。你这般眉飞色舞的瞎想些什么呢。”

“说得好像你很清楚似的。”魏无羡用手肘捅了下江澄的肩膀，更加没个正经，“小师弟，你老实跟师兄讲，你是不是也去过？”

“没有。”江澄矢口否认，一脸浩然正气。

魏无羡自然不信，伸手去揪江澄的耳朵，江澄怕痒，耳朵不让人碰，扭身就要避，魏无羡不让避便去追，两兄弟躲在雪堆旁勾肩搭背，闹在一处。魏无羡笑骂他，“江澄你不仗义，这么一个好地方竟然撇下我。想想师兄我哪次有好事不带上你呀。”

“你好意思讲啊。”

江澄瞪他。抓猫偷鸡，摘莲蓬爬树，哪次跪祠堂挨鞭子不带上我。真好事咧。

“走走走，咱们也进去看看。”魏无羡拍拍衣衫上的飞雪，拽起江澄时也顺手帮他拍了拍，俩兄弟一前一后，走进楚天阁。

迎面所见，便是等人高的蟲甬钟。

魏无羡轻敲蟲甬钟试音，皱了皱眉头。当朝编钟的铸工出神入化，造型雄厚，厚薄得当，音域宽广，只是一年里也用不上几次，难免在转调时有些偏差。这只蟲甬钟质感灵犀，十七律改良到了二十四律，犹如雏凤清鸣。

伸指再弹钟面，钟声悠扬浑厚，弱声浮响，一清一浊。钟面斧越雕琢，刻的乃是一株造型奇特的白梅。蕊长九瓣，微开，未开，是梅，更似莲。

魏无羡见过这样的白梅，唯有一次。

江澄胡乱涂鸦所画，画了三天，画后即焚，说是看着心里难受。

此楼名为楚天门。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阔字改了门字，断了活路。更添悲情。

小小的年纪，怎么就像是经历千帆，生死离别了呢。

魏无羡皱眉，一手按住江澄的肩膀，“楚天门这个名字不好听，不吉利。”

“那你改一个？”

“改天为秋，楚秋门。忆对楚楚秋桂门，花也杯中，月也杯中。”

“好。”江澄转身望向门边迎客童子，吩咐道，“明日换块牌匾。”

童子鞠礼，脆生生道了个‘是’。

魏无羡又笑，“我只是猜猜罢了，这座乐坊真是你的？”

“牌匾都是你提的名字，从今天开始，这座乐坊是我们的。”钱财乃身外之物，江澄对兄弟从不小气。

童子退下后，楼上走下来一天都呆在上头抚琴的楚幼鱼。冬季，本就是个黄钟律闲抚琴填词的好日子。楚幼鱼披着一袭雪白狐裘，不染尘埃，亭亭玉立，当是天姿国色。可惜江澄眼中连她的半分影子都未落下。

“蓝家人去了几楼？”

站在楼梯口的楚幼鱼轻声回答，“五楼。”

不是谁都能去得了五楼。江澄开的乐坊自有江澄自己的规矩，每层楼设立一位楼主，或词曲或修为或文采，没点纵横仙门百家压箱底的好本事，就没资格吃上顶楼的茶点，听上顶级的歌舞词曲。

姑苏蓝氏，果然有几把刷子。这点时间，已上五楼。

“可有通报姓名？”是蓝忘机还是蓝曦臣，亦或是蓝家其他青年才俊？

楚幼鱼回答，“蓝涣，字曦臣。”

“来此做什么？”江澄再问。

“找人。”楚幼鱼目含绵绵笑意，更添风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秋波妩媚，“雕琢蟲甬钟白梅图之人。”

江澄皱眉，顿觉头大，然而更让他头大如斗的还在后面。楚秋门外，马嘶烈烈如奔雷，一声女呵，铿锵有力。魏无羡首先一缩脖子，犹如老鼠见着猫一般战战兢兢。江澄回眸，果不其然，紫衣提剑的女子牵着赤色的马儿，驻足门外。

马儿名叫三毒，品貌出自古画《九骏图》的赤蛇。传说，赤蛇是龙王临凡后的坐骑，额高九尺，毛拳如麟，最玄妙在于马鼻蛰伏有一对通红小蛇，马死便出，再觅新主。江澄的配剑三毒正与此马同名。

一马渡凡，一剑腾仙。

母子同心，共斩世间三毒。

虞紫鸢牵马在前，身后江家仆役个个大气不敢喘，噤若寒蝉，江澄小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头扬起阳光明媚的笑脸，“阿娘，您怎么来了？”

在云梦城无人不知紫蜘蛛虞紫鸢的厉害，即便是家主江枫眠亦有惧内的名声。

被江大少爷刻意讨好的虞紫鸢瞥了眼江澄身后弱如鹌鹑的魏无羡，眼神更冷，没有做声。江澄并不气馁，小心翼翼陪在母亲身侧，问，“阿娘，您不是和阿爹在城外处理雪灾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呀？阿爹呢？”

虞紫鸢看也不看江澄，默然前行，江澄委屈的喊了声，“阿娘。”

“你还当我是你阿娘！”虞紫鸢冷呵。

江澄一面继续委屈，一面大脑飞速旋转，细数他近日与魏无羡‘为非作歹’的哪件事可能被娘亲发现了……难不成？江弥动作迅速，已把‘小乖’的命案告到娘亲案头去了？！不就是一只母鸡嘛，他怎能如此不顾念师兄弟情义！

魏江两人对视一眼，魏无羡胡乱比划疯狂挥舞爪子，江澄心领神会，坦白从宽，“阿娘我错了，这乐坊是我开的。”

虞紫鸢差点没气得笑出来，“什么!？这乐坊是你的？”

不是这件事？

江魏两人再次对视，难不成真是‘小乖’的命案？

虞紫鸢的怒气当然与‘小乖’的命案无关。只是到底与什么有关，以紫蜘蛛的犟脾气，才不会轻易开口，还得要你自己清清楚楚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俯首认罪’才行。魏江俩人抓耳挠腮默数‘罪过’，虞紫鸢大跨步直上五楼，推门而入时，看到蓝曦臣站在大厅白玉浮雕《郭煌飞仙》下。

六十四位等人高度的郭煌飞仙，各个头戴五珠宝冠，束圆鬓，秀骨清像，眉目含笑。仙人上身裸露，肩披五彩飞带，手持笛、箫、芦、笙、琵琶、箜篌种种乐器，祥云扶摇九天，飘飘然欲升仙。

好一副天花乱坠虚空缥缈的仙境浮屠。

然而，立于浮屠画境下的蓝曦臣。冰雕玉琢般的相貌，白衣若雪，连剑穗都是与云纹抹额一般的雪白。蓝曦臣寻声眸回，莞尔一笑，那些个郭煌飞天的仙子霎时没了仙佛气，变得庸俗不堪。

江澄看痴了，想着明日就把《郭煌飞仙》白玉浮雕撤掉，换上蓝曦臣的画像说不得更上档次。魏无羡小幅度的侧过头，声若蚊吟，“披麻戴孝。”

披麻戴孝？你见过哪个披麻戴孝的能俊美成这样？你倒是批个我看看！

瞪大了一对儿杏花儿眸子的江澄，凶神恶煞的像只炸毛的大猫，魏无羡心脏吓裂，心说我哪儿犯了忌讳，江大公子这么凶的？

“蓝公子。”虞紫鸢鲜少有眉目柔和的时候，此刻见到蓝曦臣时便是。

“虞夫人。”蓝曦臣含笑鞠礼，温文尔雅，端的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清风儒雅。江澄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蓝曦臣隐隐清眸，盯着他笑得极其温柔撩人。

撩人这个词，或许用词不当。

错觉，一定是错觉！

江澄压低眸子不敢再看蓝曦臣，施礼时弯腰弧度甚大，直接一鞠到底，连累身侧的魏无羡也得跟着弯成大虾。视线不抬，隐约看到白衣衣摆下暗绣的湛蓝色云纹鞋尖。心跳再次无端加速，直到魏无羡轻轻用手肘撞他，才惊觉脸颊滚烫，慌忙站直。

天！丢人！

江澄懊恼，他像个白痴一样。

蓝曦臣好心肠收回目光，专心和虞紫鸢一对一答。

眼力甚好的楚幼鱼早已捧着放满水果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入屋，脚步轻漫，举止端庄的奉于两位上宾面前。琉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琉璃的次品药玉已是财力雄厚，在这里却仅仅当做盛放水果的小物件。

最讲究奢华的兰陵金氏家主金光善，腰间不过佩戴区区小件的琉璃玄光佩，色泽尚且不够这果盘通透。江澄此举实在暴殄天物。

虞紫鸢拿起一片削好的雪梨，杏目飘到儿子身上，江澄立刻陪上笑脸，“新购的秋月雪梨，滋补润喉，孩儿看着还行，阿娘回家时我让鱼姐姐给您多包一些。”话题无端引到楚幼鱼身上，后者下意识神经紧绷，迅速奉上笑脸，却只讨得虞紫鸢嫌弃似的冷淡一瞥，“阿澄，你只有一个姐姐。”

楚幼鱼脸色刷得苍白一片。

江澄的笑容亦尴尬万分的僵在脸上，魏无羡适时插嘴，“蓝公子可喜欢雪梨？这秋月梨不同于一般的雪梨，算是个新奇的玩意，不如回姑苏时也带上一些吧。”

蓝曦臣点点头，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若说新奇，秋月梨可远远比不了蟲甬钟上雕琢的白梅。蓝涣见识浅薄，从未见过这般姿态的白梅，不知是何出处？”

“蓝公子误会了，那不是白梅，而是我江家的九瓣莲花。”江澄一张嘴黑的说成白的半点不费劲，“江某不擅丹青，胡乱涂鸦才使得梅不似梅，莲不似莲。见笑了。”

蓝曦臣想起了同样不擅丹青的弟弟蓝忘机，可即便画技如蚯蚓滚泥，也不至于把莲花画成了白梅。试问这世间哪有开在枝头的莲花，哪有九瓣花叶的白梅？

你糊弄谁呢？

就连虞紫鸢的杏目也透着几分看白痴样儿的神色，轻轻剐了眼胡说八道的儿子。

亲生的，算了吧，虞紫鸢默默安抚自己。

魏无羡看热闹，桃花眸子里布满了幸灾乐祸。

蓝曦臣想了想，觉得眼前江家的小公子如小奶猫般充满了对陌生人的防备与小心翼翼，同时又藏不住眸子里的好奇心，有趣得紧。于是换了策略，不再梅花的出处上紧追不舍，另起炉灶，“胡乱涂鸦之作亦能如此笔精墨妙，江公子说不擅丹青，实是谦虚了。岂不知那雪妖一眼便爱上了这幅九瓣白梅图，化身于此，降临世间呢。”

“雪妖？”杏儿眸子瞪大，“什么雪妖？”

蓝曦臣故作神秘忧心忡忡道，“十里冰霜，足足一月的大雪纷飞，皆是雪妖所为，偏巧的是，那雪妖的原型便是一朵微开未开的九瓣白梅。”

“不可能！那梅花是我随手画的……”

四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就连楚幼鱼的眸子里都透着点‘同情’的意思。江澄越发懊恼，得了，他还是自信点吧，哪里是像个白痴，他简直就是白痴本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