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长宿站起身,看了看手里的那个紫檀木匣,放在了一旁的茶桌上。又走过去,蹲在地上,把木长归吐了一身秽物的淡青色长袍脱掉,再把对方弄到了床上躺好,盖上被子。
他用手掌盖住木长归受伤的嘴巴,一片由灵力化作的柔润温和的白光自他的掌心涌出,将木长归的伤口治愈,断齿再生。
然后他坐在茶桌边,打开那个紫檀木匣细细翻看。虽然此时已夜深,人却未静。猜码喝酒的热烈喧哗声依旧从广场上传来,按照过年的习俗,很多人要守岁,彻夜不眠。
里面放着十二样不同的物件,有贵重异常的羊脂白玉佩和夜明珠以及各种天材地宝,也有寻常可见的香囊、折扇和桃木制成的平安符。
给自己的。
若说是生日礼物,可自己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匣子里面为何却有十二样物件?还有三样呢?而且木长归一直口口声声地说是十二年。
木长宿的心里落下了疑问。
但很快他的这个疑问便得到了解答。
子时,当喧嚣热烈的鞭炮声震耳不休、灿烂盛大的烟花点亮夜空,一身酒气、一脸忐忑的木如渊来敲门。
木长宿绕过屏风,来到外间打开门,只见姿容清雅的木如渊长身立于满是人间烟火气息的夜幕下,忽然就觉得这个陌生而出尘的男人距离自己很近。
木如渊从怀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红锦绣百宝纹钱袋递给木长宿:“给你们的,压祟钱。”
木长宿接过,没有开口说话。
木如渊眼眶微红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木长宿,好一会,深吸一口气,明白过来,讷讷地说道:“我......我这就走,我不惹你烦。”
就在木如渊仓皇转身的时候,木长宿却倏地伸手扯住木如渊的衣角:“进来。”
木如渊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个不停,却在又转回身时尽数擦干。
木长宿引着木如渊进了内间,自己先在茶桌边坐下,又为自己和木如渊分别倒了一盏茶。
他看一眼站着的木如渊:“怎么不坐?”
木如渊便微抿着双唇坐了下来,一只胳膊搭在茶桌上,却低垂着头,不看木长宿,也不开口说话。
木长宿把一盏茶推到木如渊面前:“怎么不说话?”
“怕说错话,惹你烦。”
木长宿忽然冷笑,心中有气:“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卑微吗?”
木长宿说完,又感觉自己心中的这股子气实在生的没有缘由,近乎于无理取闹。
木如渊想了想,闷声道:“我陪你坐着就好,你什么时候想我走,你开口,我便走。”
“那如果我不让你走呢?你便在这里坐到死?”
木如渊身子一颤,眸色暗了暗,点头:“嗯。”
木长宿微微咬牙,闭了闭眼,忍了片刻,问道:“我娘会猜码吗?”
“会。”
“你教的?”
“嗯。”
“她和你猜码喝酒的时候会撸袖子吗?”
“那倒没有。”
“哦......”木长宿有点失望,“你俩谁赢得多?”
“总是我输。”
“我娘那么聪明?可我感觉猜码好难。”
木如渊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木长宿,忽然带点坏地笑道:“不,她很笨的。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算输、怎么算赢,她总是胡乱喊码、胡乱出码。”
木长宿听明白了,是木如渊一直让着他娘。
“木长归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存在的?”
“他六岁那年,和长安、长乐打架,被他们兄弟两个合起伙来打成了一只小泥猴。然后他哭着跑来埋怨我,说,为何就他一人没有兄弟姐妹,打架没人帮。”木如渊顿了顿,补充道,“那一天刚好是你的生日,十月十四,我便和他说了。”
木长宿惊奇地扭头看一眼在床上酣睡着的木长归,对方睡容安静平和:“他还会打架呢?”
然后恍然大悟地看着那个放在茶桌上的紫檀木匣:“他六岁那年我三岁......十二年。”
“经常打,不服输。”木如渊笑了笑,声音低了一些,“他长大以后,经常外出去找你。”
木如渊看着木长宿的双眼又开始发红,声音越来越低:“我也经常去找你,找啊、找啊、找啊找......”
木如渊似是呓语,深陷于一场经年不醒的梦。那梦里的苦啊、乐啊,都太深刻了,他独自一人承受不来,于是便要拉着旁人与他一同沉溺,还要旁人与他感同身受。
木长宿的心中一痛,握着茶盏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茶水溢出了些许。
明明茶水早已不烫,他却猛地收回了手,有些狼狈地掩饰着自己的无措,语气生硬地下了逐客令:“你该走了。”
“好。”木如渊居然立刻起身。
木长宿瞪着说走就走的木如渊的背影,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禁又咬了咬牙。
娘的!
走出屋子的木如渊将门阖上之后,还不忘隔门叮嘱:“夜里凉,被子盖好。”
木如渊走后,木长宿又静静地坐了片刻,将那个紫檀木匣收入了自己的乾坤袋中。
除夕之夜,木长宿躺在木长归的身边,醉了酒的木长归浑身滚烫,他挨近一些,弥漫在屋子里的湿冷寒意便被驱散。黑暗中,他盯着木长归模糊的五官轮廓,闻着木长归身上散发的类似芦苇嫩叶一般的气息,夹杂着酒气,失眠了。
半夜,漆黑的屋子里阴影浮动,一只大眼圆睁、身黑手白、体型只有五六岁孩童大小的干瘦妖魔忽然出现在了木长宿的床头,朝着木长宿的额头伸出了一只惨白的小手。
感知敏锐的木长宿立刻醒了,与这只祟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祟是一种凶级妖魔,也就是所有妖魔之中危害程度最低的一等,会在每年的除夕之夜生于黑暗之中,出来害人。它用手在熟睡的孩子额头摸三下,孩子便会被吓哭,发起高烧。一些孩子会在几日后热退病去,恢复健康;一些孩子则会一直高烧不退,直到被烧坏了脑子,变得痴傻疯癫。
这只祟见木长宿忽然醒来,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它又看见了木长宿放在枕头边的红锦绣百宝纹钱袋,顿时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两腿颤抖地后退着想要隐没于黑暗之中。
压祟钱,压制的就是这种叫做祟的实力弱小的妖魔——弱到仅是灵气境的修行者便能够将其斩杀。
但木长宿没有给祟逃离的机会,他依旧躺在床上,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印在祟干瘪的胸膛上,体内的灵力暗暗涌动而没有丝毫外泄,祟便化为了一片飞灰。
木长宿直到将近天明才睡着,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木长归坐在床边看书,见木长宿醒来,便说:“怕吵你睡觉,便没有叫你用早膳和午膳,你饿不饿?”
木长宿摇头,见木长归放下手中的书盯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他:“有话?”
“我昨夜......是不是很丢丑?我要是说了什么胡话,你别当真。”
木长宿没理他,又眯了好一会,才睁开眼,见木长归还在呆呆地盯着自己,目光异样。
木长归慌忙抬起手中的书遮住了自己微红的脸,不安地咽了口唾沫。
木长宿拿起枕头边的一个钱袋丢给木长归:“压祟钱,你爹给的。”
想了想,他又问木长归:“你今日有事吗?”
木长归放下手中的书,垂着头,不敢看木长宿:“没有。”
“茂安城的商铺今日开业吗?”
“开。”
“陪我去逛街。”木长宿顿了顿,“我要买三样东西,你出钱。”
“好......要不要......我帮你叫上木缱缱?”木长归的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木长宿翻了个白眼:“不,我和你。”
木长归闻言,脸上的笑容舒展了许多。
“等以后我想和她逛街的时候,我会自己叫她。”
木长归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心中沉闷。
这一日,大年初一,万象更新。茂安城的大街上人流如织,热闹得很。这一点又让木长宿知道了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北方的商铺基本都要等到大年初七之后才会陆续开业。
木长宿拉着木长归来到那一家卖玩具的小铺前,挑了一个风车和一把弹弓。
木长归一边数出十个铜板给老板,一边忍不住对木长宿说:“我有钱的,你可以挑一些贵重的东西。”
木长宿摇头:“还差一样。”
于是两个人又逛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将晚、夜幕降临,木长宿也没在看到什么想要的东西。
木长宿只好对木长归说:“你再随便给我买一样吧,但必须是能长久保存的东西。”
木长归沉思了一会,问道:“你会用剑吗?剑乃兵中君子,与你相配。”
木长宿蹙眉:“会......不过不太擅长,我擅长用刀。”
“刀嘛......”木长归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气质清傲冷僻、凛然不可侵犯的木长宿,“乃兵中霸者!与我弟弟也相配,那哥就给你买一把灵器宝刀。”
木长宿摇头:“还是买剑吧。”
“你不是不太擅长?”
“我聪明,可以学。”
木长归闻言,伸出一根手指,很想点一点这个自大的小家伙的额头,但是他又把伸出一半的手指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木长归的小动作全被木长宿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