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江在五镇经营一家饭店，店面不大，也并不显眼，夹在陈记包子铺和徐家猪肉摊之间。

每天早上，王保江吃完早饭，便坐在店门口的门槛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偶尔路过几个行人，他便和人家搭几句话。

中午时，店里才热闹起来。吃饭的人多，聊的事也杂，偶尔有那么几句绕到王保江身上，他也就笑笑不回应。厨房里忙碌的女人，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两人一个炒菜，一个招呼客人，配合默契。

镇上的人都说王保江傻，女人不是王保江的妻子。

王保江上学那会是五镇一霸，人见人嫌，猫躲狗避，整日混迹在街头，战争年岁也没人在意这些，所以王保江越长越歪。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新哥们，他叫周钱生，是随家里躲战乱的。

周钱生和其他二流子不一样，他长的白白净净的，会的东西可多了，但他也不爱去听那老古板讲课。

王保江自认不同于普通流氓，他有志向，所以他和周钱生很快便走在了一起，二人结伴去捉鸟，下小溪。

后来战争的形势越发的严峻，家乡的人能走的都走了，王保江没动，他孤家寡人的，难不成背着房子跑？二人依然爬树捉鸟，下溪捕鱼。

直到某天周钱生神神秘秘地来找王保江，透过烛火，他看到了一颗闪闪发光的红星印在书皮上，这时王保江才意识到，周钱生想去当红军。

“你疯了！这是要上战场的，我不允许！”他气恼，恼好友的莽撞，恼他一心向死。

“保江，现在国家危难之际，正是你我之青年报效国家之时！上战场又如何？我要为我周家男儿报仇！”周钱生一掌拍在桌子上，一脸严肃，眼眶含泪。周家世代出英豪，周钱生的爸爸就是一名红军，死在了日本人的枪弹下。

那晚二人争执不下，周钱生愤然甩袖离去。

第二日，王保江便听说周家走水，只留下一个女孩，是周钱生的妹妹。他到周家大宅时，见到的便是一片黑土，周明希坐在废墟里，低着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掉。王保江没多问，只一句:“跟我走吧。”周明希便抿着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回了家。

王保江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直到周钱生再次来访，那是深夜。

月亮早已隐入了云层里，天空中只有无尽的黑和月光辉映成白色的几抹惨淡的云。

王保江刚睡下不久，周钱生从窗外翻了进来，就像几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如豆的烛光里，他又看见了那颗红星，它在周钱生的帽子上，他真的加入了红军。

二人促膝长谈，几年的磨炼，让周钱生已然成了一名人民子弟兵，他的眼神坚毅了，面庞削瘦了，手掌被枪托磨出了一层薄茧，他的心更坚定了。

三更时分，王保江吹熄蜡烛，二人和衣躺在一起，周钱生给他讲行军的趣事，年轻的身躯在黑暗中靠近，又快速远离，春衫犹薄，赤诚的少年的心滚烫的如同一块烙铁。

第二日曙光初明，周钱生便走了，他随大部队去了南方，桌上放着那本红区的小册子，还有

一张纸条，豪放的字体并不难认，可惜王保江是半个文盲，他不识字。

周钱生走后，生活又恢复了平常，所幸还有周明希为生活添色不少。

为了不负友人所托，王保江决定送明希读书，可私塾早已关了，五镇里也没有多少识字的人，王保江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河对岸凤乡村的一位老先生。

先生腿脚不好，王保江每天都背着他淌过河来家上课，然后他就去镇上工作，搬沙搬砖，刷盘洗衣，他全干过。中午时他又赶回来做饭，傍晚将老先生背回去。

一年下来，手上脚上都起了厚厚一层茧，可看见明希学的高兴，王保江便觉得再苦也值得。

有年春天发大水，河边路滑，王保江送完先生回来时把手摔肿了，找医生上了药，让他静养。可王保江却觉得不划算，明希的学费还没着落，先生缺的课也不会退铜板，于是他又忙上了。

只是手扭了终究不方便，先生嫌他走的慢，他只好赔笑脸，老板嫌他慢，他只好多做份工来补差额，年少的轻狂在他脸上再找不出半点踪影，他开始抽烟，不敢上瘾，家里开支已经很大了。

明希多次哭着跟他说：“哥，我不学了，我和你一起去做工！”

他便作势要打，最终放下了，只用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你哥去报效国家了，我这后勤，不得跟上吗…”

其实他也有私心，当年周钱生留下的纸条，他想读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明希出落的越发动人，原本四壁皆白的家，也已被王保江贴上了报纸细看全是红军。那张纸条和小册子被王保江锁在了柜子最深处，他没等来周钱生，等来了媒人。

这时的王保江才开始意识到明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她是一个大人了。于是他学着去探问她的意中人，却总得不到答复，媒人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眼看着明希要嫁不出去了，王保江心里急啊，一急就出毛病，他因为听俩妇女聊天太过投入被自行车蹭倒，手臂划了道大口，鲜血淋漓的回了家。

“还敢回家，下次再这样死外边吧！”明希翻着白眼给他包扎。

王保江不反驳，只“嘿嘿”傻笑，这丫头，从小嘴硬心软。然而，他又正经地严肃了脸色：“明希，哥今天打听到那曲相村有个男娃，长的可俊，最重要的是他也读过书，你相中不？”

周明希头也没抬地回绝了，王保江更加发愁。

“哥，我不嫁人了。我觉得咱俩…”

“别瞎说。哥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王保江嘴唇有些颤抖，没等周明希说完就打断了她。

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室内只有纱布被扯开的“沙沙”声。

王保江强迫自己不去看明希挂着水雾的双眼，他何尝不懂这个从小带到大的妹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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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抗战依然进行着，岁月变迁，王保江从小王变成了老王，在镇上开起了饭店，周明希始终不愿嫁人，也不愿去外界发展，整日地待在厨房里给老王打下手，王保江没有勉强。

再后来，他老了，明希挑起了大梁，他什么也不干了，偶尔端端盘子，更多时候是坐在店门口，看街上的少年游手好闲，天空中几朵云飘过，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王保江的葬礼很简单，几把纸钱，一口薄棺。明希将那个本子连带纸条放了进去，那颗红色五角星闪着红光，一直烧到天边。

王保江和周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