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正正地铺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又垫着几只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立着四个大丫鬟，手里捧着雕漆痰盒。
公孙大奶奶一脸倦容，蓬着头，一把长发散在暗红色的亵衣上，半靠半坐，待起不起，神色恹恹地冲珍娘摆了摆手：“妹妹，你来了？别怪姐姐我，实在起不得身哪！”
珍娘轻轻按住她：“姐姐这是说哪里话？妹妹该早些来。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也不熬些安神养息汤来喝？”
公孙家本自悬壶济世，又开着生药铺，家里可谓有医有药，但自从珍娘进门，就没闻见一星半点药汤气。
大奶奶脸色微红，捏紧被角：“才喝了一碗，全吐了，我不惯闻那股子涩味，不让他们在这屋里煎呢。”赶紧将话题岔开：“妹妹你可不知道，昨儿回来路上，可吓死你姐姐我了！若不是我命大，只怕今儿，我就看不见妹妹你了！”话到最后，呜咽起来，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却死活挤不出眼泪。
宋妈妈立刻送上罗帕，方便大奶奶挡脸。
珍娘叹了口气：“大奶奶，大爷的信我收到了，差点没连我的魂都吓掉，”这话倒是不假：“实在想不到，戏文上都唱不出来的事，就这么碰上了。”
其实她是指的自己，前世的梦竟然这一世以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再见。
但大奶奶心中有鬼，马上误会。
“你不信我？”丢下罗帕，大奶奶身子一挺，几乎要坐起来：“那信上都是真的！我那当家的你也知道，他不会骗人！就怕你不信，我才让他写！”
宋妈妈咳嗽一声。
珍娘忍笑。
大奶奶反应过来，脸又红红的：“当然，本来我也写不了，回来我就躺下了。”语气复急：“总之这事，它就完完全全是真的！那姓顾的我怀疑有什么古怪！你别笑，我认真的！”
珍娘的脸板成一块铁板。
“我没笑，大奶奶不信看我眼睛，我也认真的。”
当然有古怪。
但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说救下我，可我连个贼人影子都没看见，又说我叫人迷了才这样，可我怀疑，迷昏我的人就是他！”
珍娘提出疑问：“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让我们公孙家欠他一个人情啊！将来他想挤垮我们，就有把柄借口拿捏了呀！”
公孙大奶奶一脸不可置信，仿佛忽然对珍娘的智商生出怀疑：“妹妹，从前你可不是这么愚钝的人哪！”
宋妈妈低低地劝：“秋夫人如今有了身孕，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
珍娘看着主仆两人一唱一和，表情自若，极尽配合之能事，心里发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只好偏头看虎儿：“咱们带来的东西呢，拿上来给大奶奶散散心也好。”
大奶奶少不得客气几句：“这是做什么？也不是外人，你这身子来看我就是心到神知了，还带什么东西？”
珍娘浅笑：“给姐姐赏人吧，也不是什么好的，我也有阵子没来了。”
大奶奶趁机诉苦：“不是我要抱怨，妹妹你也常来常往才好！整日缩在你那个小庄子里有什么好？京城天天有大事发生，只是躲起来，哪里晓得？！”
珍娘心想我就是不想知道才好，都知道了，才是麻烦，好比您，倒是事事门儿清，可那又怎么样？手伸得太长，机关算尽，终究不是好事。
“我哪里比得大奶奶？长袖善舞又八面玲珑的。见人多，我就连话也不会说了，我是喜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大奶奶您说是不是？”
大奶奶听了珍娘的话，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你也太会贬低自己，别的不说，你家那口子能让你面朝黄土？那暖房里连洗手台子都砌好了，香胰子摆得各房都是，听说洗澡水也……”
珍娘清了清嗓子：“大奶奶，您看起来精神挺不错啊？怎么也不像是一晚上没进食的呢。”
大奶奶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刚才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昂起了头！不可以，自己正是娇弱的病患之身啊！
看着大奶奶瞬间摊软下去，珍娘笑着摇头，转而吩咐虎儿鹂儿：“请各位姐姐们先下去，将带来的礼物分送看她们喜不喜欢？这里不用人，有我伺候大奶奶行了。”
丫鬟们不敢下去，眼睛只看在大奶奶和宋妈妈身上。
宋妈妈眼角余扫过大奶奶的脸，她跟主子多年，对方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能领会得完美彻底。
大奶奶几不可察地抬抬眉脚。
“行了，你们出去吧。”宋妈妈马上发话：“让主子奶奶们在这里说说贴己。”
丫鬟们走后，宋妈妈最后一个出门，将帘子掩住，自己则坐台阶上守着，谁也不让进的架势。
大奶奶将身子侧向床外，一脸期待地看着珍娘。
珍娘表情转为严肃认真：“大奶奶，咱们俩的交情也不算浅了，有话不妨直说好了。您这病恐怕也不是因为姓顾的吧？是不是还惦记我暖房里的那点东西？别的也就算了，可苦肉计什么的，大奶奶您养尊处优惯了，可真不是个中高手。”
公孙大奶奶呆住，脸一点点红起，眼中浮出怒气，但在珍娘不温不火的注视下，很快烟消云散。
跟这丫头发不起狠来，一来有求于人，二来，人都说宋妈妈油盐不进，其实真正软硬不吃的主子，是面前这个死丫头才对！宋妈妈跟她比，就好比大葱比象鼻。
就为她暖房里那点东西，自己跟她打了多少交道卖了多少时间人情？！可她就是不肯，你来我往人情照还，但关键的事，一点不松口。
冲这点，公孙大奶奶还真打心底里佩服她，当然了，嘴上是不会说出来的。
小丫头片子！虽说嫁了人可到底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事，透着那股子不卑不亢认准由头不松口不撒手的倔劲，还真让人咬牙切齿，却恨不起来。
既然话已至此，大奶奶决定破釜沉舟，索性今日就把话说透了说到底，带着三分不成功就成仁的悲壮。
珍娘低头想了想：“姐姐，你总觉得顾家是威胁，有根据吗？”
珍娘点点头。
大平寨。
城郊响当当的外号，寨主姓平，据说有关外夷族血统，长着一双猫儿眼，发怒作威时能明显看出闪绿光。
大平寨在城里开着镖局，明面上，押送各地来往货物保平安，镖师有上千人，跟城中各家大户关系极好，因有生意上来往。
公孙大奶奶话里意思也很明显，既然平寨主跟咱们公孙家关系好，一般小毛贼又怎么敢在自己头上动土？
所以，这出好戏就是顾家自编自导，因他刚到此地，怕还不了解人际关系的支支节节，以为公孙家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笑话！
珍娘先没说话，公孙大奶奶观察她的表情：“喂，妹妹，难道姐姐这么跟你掏心窝子的话，你还不信？”
珍娘还是沉默。
走行商海谁还没点心眼玩点手段？说到底你公孙大奶奶也没伤着皮毛不是么？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珍娘的注意力只是集中在一个顾字上了。
这位顾仲腾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啊又是哪一路的小饼干啊！
能有个什么借口去看看就好了。
“大奶奶，”门外忽然传来宋妈妈的声音，冷冰冰中透出难得的为难：“顾家人来了，说听见大奶奶您病了，送点心意。”
什么？！
“来的什么人？”珍娘甚至抢在大奶奶前面开口。
宋妈妈错愕，但不得不回应：“顾家一位爷，听见信的小厮急着要来回话，没听清楚。”
珍娘立刻接着问：“现在人在哪儿呢？”
“已到二门外，这会儿应该在外花厅，老爷不在家，大爷陪着秋老爷呢，应该都在那里。”
大奶奶来不及说话，珍娘一晃已经到了门口，对宋妈妈露齿一笑：“照顾好大奶奶，等我拿到第一手资料立马回来给她解闷！”
宋妈妈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珍娘人已经不见了，连同刚才一直在院里打转的虎儿鹂儿都不见了影子。
宋妈妈一招手，丫鬟们蜂拥而入。
丫鬟们瑟瑟发抖，明知大奶奶动起怒来是吃不消的，但又无可奈何，因她生气的源头根本不在衣服上。
“滚！”
公孙大奶奶一脚踢翻替她穿鞋的丫鬟：“小贱蹄子见放果子了就跑得比谁都快！如今要办正事浪得那手叫一个抖！”
宋妈妈立刻蹲下身，二话不说替主子汲上鞋跟，口中慢慢道：“奶奶别急，人既然来了也不是说走就走的，您头发还得抿一抿，比不得秋夫人，她可以在屏风后头，您可是当家人，得亲自出面的。”
一语提醒大奶奶。
是啊，我着个什么急啊！
都让秋家那小丫头带偏了！
“来啊，”公孙大奶奶气定神闲了：“传话下去，中午就在外花厅设宴，留下顾家人，好好款待！”
大奶奶由忙转定的时候，珍娘已经快步走到外花厅，身轻如燕地早忘了自己有身孕这回事，虎儿鹂儿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叫也不停。
外花厅里热脑得很，公孙家喜热闹爱爱排场，这个天屋里依旧盛着各色水果，显示身份地位的尊贵，也去去火盆的火气。
整一出果仓大会。
年节还没过完天气尚在腊月中呢！
要置办这许多新鲜水果，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但没办法，公孙家讲究的就是气派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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