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趁势说下去：“治病需循理而为，又不是打仗，要动干戈？大奶奶又追多一句，那洋人更是连额角上都是汗。我实在看不下去，便进屋里帮了一句：《后汉书·华佗列传》中说，有针药不可及病症，便刳破腹背，抽割积聚的。大奶奶当时看我那眼神，真恨不能生吃了我呢！也就是她了，心胸还算宽广，脾气跟爆竹差不多，点着就爆但也爆完就算，换了别家奶奶，我这么一搅局，估计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
秋子固依旧微微的笑着，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那眼神有种玉石般的质感，剔透里有种说不了出的凉意。
“别错看了大奶奶，她能主掌公孙家，可不是靠的爆竹脾气。至于她的心胸么……”
珍娘大咧咧地打断他：“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秋叔你能不能别妄下结论？其实大奶奶当时也回敬我的呢，说什么东汉不过只算是小朝廷，王气式微，沉渣泛起，少不得怪力乱神，那时的书只可作野史看。”
秋子固眼中闪出精光：“只凭这一句，便知大奶奶不是胸无点墨之人，平时她的种种表现，只可说是扮猪吃老虎。”
珍娘微怔：“秋叔叔，你还是当我是傻瓜是不是？”
秋子固无奈：“我不过评论一句，丫头，你脾气见长。”
珍娘哼了一声：“是呀，先是智商降低，接着脾气见长，等着吧秋叔叔，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秋子固只好笑。
珍娘也见好就收，继续回到原来的话题：“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大奶奶这样，我当然也要顺着她安抚啦！就说大奶奶您说的也对，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镇痛药草延胡索，或就是华佗用来制麻沸散，和酒服下，便不觉疼痛，于是操刀……那洋人倒也极有眼力，马上跟着示好，所以医术上大家是一家，不分你我嘛！秋叔叔你看，这不是皆大欢喜？”
最后一句加重语气，意思你刚才全是白操心。
秋子固冲她竖起大拇指，笑而不语。
为你操心是我的中间名，不过你知不知道并不要紧。
车马忽然停下。
“庄主，公孙家的轿子在外头候着，让夫人坐车怕不太方便，既进了城，就坐轿吧。”
珍娘先是呆呆地听，到最后仰面朝天倒在软垫上，几乎要嚎：“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起来？还让不让人活啦！”
不过胳膊扭不过大腿，最终珍娘如大家所愿，坐上轿子，老老实实，安安稳稳。
秋子固翻身上马，公孙家的马夫交鞭子交到他手里：“小的在前头带路。”
秋子固叫住他：“大奶奶好点了没有？”
马夫欲说还休，眼睛向四处看。
秋子固明白了：“行了，去吧。”
是有话不方便大庭广众下说，也是不必说的意思。
大奶奶哪有什么事？都是为了让秋家两口子跑这一趟弄出的由头，心里也觉得愧疚，这才让轿马在城门下等。
由此一路向西，公孙家的宅院在城西尽头，那里原是一片废园，原业主姓祖上中过进士，做过京官，后人与公孙家交好，举家南迁时，正好公孙家人口兴旺欲重新选宅地，遂将这片园子半卖半送于他家，作个现成的人情。
原来的宅院在城中，于是干脆全作店铺用，前堂开门做生意，后院充当店里伙计下处及库房，城西清静，正是作家宅的风水好地。
当然迁新居必先做一番改造，原有的宅院颇有江南之气，也是因为原业主籍贯南边的原因，公孙家请了山野师傅，将院内向南拓进开阔，再筑三重院。这三重院，不是直统统地一重套一重，而是独立又贯通，之间相连以回廊，九曲十八折，最终九九归一，合抱成套院。
因此多了几分北方庭院轩敞朗阔之气，也不失质朴的格调，再有一说，公孙家在京里守祖业近百年，长辈多又领着皇差，因此不像年轻新贵那般一味喜爱新奇古怪，到底是大宅门，蕴藏要深些，气派却也宏大许多。
前门自不必说，石狮相对，一双柱础就有二尺五见方，山墙下肩及坎墙都用城砖干摆，台阶五层，举架高大。面阔一丈。进深两丈四，内里金砖铺地，富丽堂皇。
后门则是另一付模样，精心选择着从侧一处宅基拐出西北角去，此处已进入密集的民居，山墙相连，门庭并立。
只要从这里走出去，便连接上了人间烟火，道与街，街与巷，巷与坊，织成了网。网眼里，不知不觉之间，生长出短里长里，高屋矮屋，连起来，这张网便越来越细密，向里，看清人脸，耳边也就好比开了锅。
店铺门脸挨门脸，招牌挤招牌，船帆遮船帆。大吆喝，小吆喝，骡嘶马叫，车轮辘辘，脚步沓沓，打铁声，淬火声，裂竹声，锯木声，甚至还有拨弦吹管唱曲声。
讲到底，公孙家也是开生药铺的，前门再轩昂宏阔，实际也是连着市井气的。
珍娘们到时，正是街市上最热闹时分，集市达鼎沸之势，所有的摊贩都在吆喝，牛羊也在叫，珍娘忍不住好奇心揭开窗帘，见外面人头攒动，个个面有红光，买和卖的都高兴得不行，珍娘看着也满心欢喜，恨不能就此跳下去在菜市里也尽兴地逛个痛快。
轿马顺人流而去，三折两回，却看见家茶楼，顿时，耳根刷地静下来。
从门前经过，看得出茶楼窗明几净，门堂里案椅一色的柳木，漆黑了，摆得也很宽朗。几个堂倌穿着整齐，青布衫，前襟扎起，袖口挽上，翻出雪白的贴边布，皂色鞋，白布袜，悄没声地却熟练地，在桌椅间穿行。
珍娘情不自禁笑了一笑。
这茶楼也是公孙家产业，看见它，就知道快到大门了。
按规矩，因秋子固并无官爵，所以公孙家照例大门不开，只从偏门而入。
早有一群家人婆子守在那门口，见秋家人到，忙不迭过来迎着，轿子只管直入，秋子固则下马被引进门。
到二门西首，婆娘们扶着珍娘落轿，虎儿鹂儿也忙忙从后头轿子上下来，赶过来伺候，婆娘们笑说不必，到这里还用你们？哪，那边有三间倒座，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姑娘们只管坐坐去，须臾就有人送茶水点心过来。
虎儿抢先开口：“婶子们不必客气，我家夫人自得我们来伺候，你们想也知道，她脾气古怪着呢，些许小事不如意就要挂脸子的。”
珍娘在旁，作势要敲打她：“看这鬼机灵会说话的！在家开惯了玩笑，在外头可使不得！婶子们当了真，真以为我是那等脸酸心烈的货，怕是连我的赏钱也不要了呢！”
鹂儿这时捧出礼单，让福平使公孙家小厮抬上来，笑对婆娘们道：“夫人不让我们开玩笑，自己倒说得起劲！婶子们有没有当真？”冲她们挤挤眼睛：“若不要赏钱最好，我们就不客气留下自己用了哈！”
婆娘们一齐笑起来，接过虎儿递来的荷包，嘴上呵呵地：“没见过这么喜欢开玩笑的主仆，一唱一和，我们就只当看了戏了。”
虎儿装出生气：“拿我们当戏子就算了，夫人怎么使得？”
婆娘们一慌，忙要跪下，珍娘使眼色，两个丫鬟这才哈哈笑着上来扶。
“小蹄子们，”婆娘们这才反应过来，笑骂：“要不是常来常往的，我们可真要骂出好的来了！”
珍娘收起玩笑之色：“你们大奶奶怎么样？昨晚慌慌张张地送了信来，难道真病得起不得身？”
一个婆娘正要说话，忽然抬头看见什么，顿时屏声静气。
珍娘顺着她视线看见，见是位小爷从二门里跑出来，打扮得要出门的样子，几个小厮在身后跟着，手里满满抱着衣包什么的。
细看，原来是公孙家三房的孙子辈，三老爷庶子的儿子，家中排行老八，大家都叫八爷，年方六岁，名唤铨儿。
八爷长着团脸，面庞上覆着细密的胎毛，两道平眉底下，是单睑的眼睛，眼梢却很长，短鼻梁，阔嘴，唯有唇形棱角分明，给整张不太出众的脸上略添几分精明。
这张虽不是粗拙却也谈不上秀气的脸，其实和公孙家人的硬朗长相是为两路的，但却独有一种欢喜的表情，时刻很开心的样子，让人一见难忘。
珍娘一见是他跑出来，立刻咧开了嘴角。
“我当是谁，这不是小团子八爷么？！”
因他的长相，珍娘就叫他小团子，他也最喜欢珍娘，只要她来，总带有各种新鲜有趣又好吃的东西，不是外头买不着的香糖，就是软蓬蓬吃着不起腻的蛋糕点心，有一回还带了刚出碾子还热乎着的新麦黏黏转，这东西大户人家孩子哪吃过？那叫一个香！
果然这公孙铨一看见珍娘就笑了，还跟平时一样，预备扑进她怀里撒欢，虎儿鹂儿慌了，一个在前头护一个在后头拉，嘴里还叫起来：
“小铨爷使不得，我们夫人如今是双身子人了！”
公孙铨被生生拉得退了几步，挠着大脑袋满面疑惑：“秋姐姐，怎么你今儿不跟我亲近了？丫鬟姐姐们说的又是什么？明明只看见一个你在我跟前嘛，哪里来的双身子？”
珍娘笑眯眯：“那是小团子你眼花了，刚才我使魔术呢！忽然变出两个身子来，你竟没看见？也罢，看不清也不要紧，不过是逗小孩子的玩意。倒是你，一大早这么急急赶赶，要去哪儿？”
公孙铨最不喜欢人家说他是小孩子，这也是所有小孩子的通病，因此一听是逗孩子玩的，立刻失了兴趣，这才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不由得乐滋滋：
“秋姐姐你不知道？今儿南城有大集，我娘答应我去看热闹，去年没去成，听回来的哥哥们说，有伶优扮成饿鬼，脸用圭粉涂得惨白，血盆大口吐出一蓬一蓬的火，别提多吓人了！还有扮成目连的，以武生装束，披盔戴甲，佩剑持枪，也画了脸，是红白二色，在集市上巡游，那叫一个威风！姐姐你想，好不好玩？前几日，更说爹爹说起，此回还有西洋幻术表演呢！哎姐姐你听说过西洋幻术吗？”
珍娘微怔，随即浅笑。
西洋幻术？3D还是ＶＲ技术啊？
估计也就是大变活人一类的魔术吧。
此时没有阿摩尼亚水，那恐怕得多带点鼻烟来醒脑了。
“我没听说过呢，小铨儿，你去是去，不过多当点心啊！市集上人多，别乱跑！”
公孙铨已经向外去了：“知道知道，姐姐你最是唠叨，比我娘还嘴碎！”说着想起什么，猛又回来：“秋姐姐，你不是空手来的吧？”
珍娘笑着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包薄荷柠檬软糖：“路上吃吧，别吃太多，留点看西洋幻术时享用！”
公孙铨接了就跑，笑得合不拢嘴。
家人婆子在后面紧跟，差点来不及跟珍娘行礼。
“小八爷还是这么毛毛慥慥。”秋子固从二门外进来，轻轻松松让开几乎要被撞上的危险。
公孙铨冲他做个鬼脸，不停步地跑远了。
秋子固过去扶了珍娘，婆娘们别过脸去笑，都说没见过这么爱惜夫人的老爷。
秋子固置若罔闻，珍娘同样镇静淡然，就这么携手而入。
虎儿鹂儿跟在身后，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佩服，不过路过那群发笑的婆子们身后，还是没忍住甩了几个白眼。
因来得熟了，也不必家人引路，秋氏夫妇悠然自入，见三四枝凤竹，一株老干槎桠的虬松掩着一曲画栏便踏上去，一回头又露出一道回廓，宛宛转转，走进进去便见别是一天，转一眼又另开生面；才到前轩，不觉便转入后院。果然是逶迤曲折，有越转越奇之妙。
“不知是哪一位造园师傅的手笔？”珍娘啧啧趁奇：“回回路过这里，我都想问，可到一见了大奶奶，就丢到脑后了。”
秋子固忍笑：“大奶奶的风格跟园中全不是一路，到那儿你能再想起来才是奇怪。”
珍娘哈哈大笑。
眼见出现一座大照墙，用水磨砖砌成，上下镂花，并有花檐滴水，上盖琉璃瓦，约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宽，走进去打眼便见长檐短檐错落，红廊绿廊交替，满目都是窗棂、照壁、门楹、堂匾，雕着福字花纹。
浮夸风尽显。
这才是大奶奶嘛。
到月亮门外，秋子固止步。后宅女眷乃外姓爷们禁地，他明白这规矩。
虎儿鹂儿上来，拥着珍娘进去。
“秋夫人您来了？”一位中年妇人打起撒花帘，只见她上穿一件宝蓝斜领交襟茱萸的水云缎褙子，下着一袭老竹色绣蝙蝠纹的精致马面裙，外罩一件灰鼠袄子，虽已界中年模样，眉目依旧清秀，但这般冰冷的风雪天中，她的头发一丝不乱，神色之冰冷，让人望之生畏。
她是大奶奶陪房妈妈，人称宋妈妈，管着大奶奶房中人事琐碎，是极精明的一个人，家中人送外号油盐不进，年近不惑，依旧单身。
翻译成容易听得懂的人话，就是软硬不吃谁也不给面子。
一般人绝想不到，外头热得好像一盆火的公孙大奶奶，自家屋里却有座冰山充管家。
虎儿鹂儿是一见她就发怵，明知不是管着自己的，却忍不住也替同命运的姐妹们操心。
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得多不容易啊！自己应该是前世修了大德，这辈子才会有珍娘这样的主子。
珍娘笑着拉住两只冰凉的手，走上台阶：“宋妈妈，怎么让你亲自迎出来？大奶奶怎么样？可还好些？”
宋妈妈露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笑：“秋夫人这是怎么说？您来了本该大奶奶出来，不过她病中，从昨儿回来就躺到现在，才起来喝了半碗粥，怎么劝都吃不下。”
珍娘作出大感意外状：“真的？”
公孙大奶奶怎么会有吃不下的时候？
宋妈妈跟她交换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看来真是病得不轻了。
走进屋里，窗帘全拉得严实，中间地上一盏仿古鸡足银灯四尺高，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九个穗儿全都点着，照得满屋通明，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
里间，一张拔步床占了大半面积，螺甸带有栏杆，拉下帘子就能自成一体，两边槅扇都是螺甸攒造，安在床内，楼台殿阁，花草翎毛。里面三块梳背，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
昨日珍娘给的迷迭香束，用红线系了，在最显眼的位置悬着。
珍娘心中暗笑，大奶奶造作的工夫果然了得，不过看在人家用心如此良苦的份上，也不不必去揭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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