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孙悟空。”
……
【贞观十九年。】
【玄奘西使归长安。】
【太宗登西安关外望经楼，命侍官扣背御车马以候，邀同驾回朝。途中兵将列阵，文武下迎。庶盼此久矣，皆出宅拜颂于街巷间，称为圣僧。】
【然其事也怪哉】。
【翌日，却闻圣上龙颜大怒，以竹书夹身赐死。】
【三藏伏地，少迁而绝。】
【闻此讯，民皆惘之，后有商贾传市井……】
【“取经人返，未见其携物也。”】
……
“真的？”
“真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呵……”
青年哑然失笑，看向身前坐着的乞丐。
对方年纪和他相仿，只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服，黑色的泥巴印糊在脸上，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但唯独那双眼睛，像个疲惫的老年人一样……太乏了。
“说得还挺有意思的。”
他拿起一罐啤酒递给对方，嘴里笑道：“是哪本小说里的剧情啊？我有空也去追一追。”
“一本无聊的破书。”
乞丐接过啤酒，扣开拉环猛地灌下一大口，然后长出了口气：“主角一个人成天做白日梦，梦见自己名誉地位享之不尽，金银财宝用之不竭，还有大把的美女腻死腻活要嫁给他。”
“哦……”
青年点点头。
这年头的小说确实挺拉胯的，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人写了两句狗屁不通的话，就敢说自己是个作家，可反而还有读者特别喜欢那种东西……
不过能挣钱能出名的就是好东西，世界上哪有不爱钱不爱名的人呢？
真他妈让人羡慕啊。
哪像自己，被公司开除，跟媳妇离婚，还是净身出户，现在混得跟个叫花子一样，甚至还真跑到公园里来跟叫花子一起聊天……就差个碗了。
“看你这样子，估计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
乞丐抓了抓乱糟糟的头皮：“介意说来听听么？”
“额……”
青年抿了抿嘴唇。
说实在的，他并不想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故事。
因为他不知道对方是会倾听，还是会以此为乐来嘲笑自己。这世上从来不缺这种恶心的人，当面说得好好的，背后捅人刀子，人类的劣根性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想说就算了。”
乞丐回头瞥他一眼，又灌下了一大口酒：“继续聊刚刚的话题吧，你喜欢孙悟空吗？”
“当然喜欢啊。”
青年这次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小时候家里穷，就蹭别人家的电视看，那时候86版的西游记正全国热播，每次看见孙悟空跟妖怪斗法的时候，年幼的他都会十分激动，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只神通广大的猴子。
而在看到唐僧每次都会被妖怪抓走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很好笑……连一个孩子都能看出来谁是妖怪，那人人敬仰的大唐圣僧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呢？
听到这话。
乞丐饶有兴趣地问他：“那你觉得天庭怎么样？”
“天庭？”
青年想了想，回忆着自己小时候看过的剧情：“天庭都不是什么好人吧？虽然我没看过原著，但上次在网上看到一条段子，说很多妖怪都是他们派下去捣乱的……”
“没错，它们都是有后台的。”
乞丐淡定地点点头，“没后台的妖怪被打死，有后台的妖怪就是「此子心智不坏」。”
说着，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破碗放在地上：“天庭里的那帮人啊……又当又立……干着偷鸡摸狗的龌龊事，但又不准人说，说了就要群起而攻之。”
“你这是个啥？”
青年低头看着那个缺了一角的瓷碗：
“是你要饭的装备？”
“以前是的，但现在我只用它来吃东西。”
乞丐把剩余的酒倒在碗里，然后把罐子随手扔在一旁的草丛里：“还是用碗喝酒更舒服些，杯子这玩意一次只能喝一小口，喝着都不过瘾。”
“这碗不脏吗……”
青年嘴角抽了抽，好心劝道：“算了，你别喝那碗里的了，我再给你买一罐不就完了。”
讲实话。
光是看着那碗，他就有点恶心。
“碗脏什么。”
乞丐抿了一口酒：“再脏它也是我身上的东西，人饿了什么都能吃得下去。我本来就是个乞丐，还在乎自己吃饭的碗脏不脏吗？”
“那好吧……”
青年抬头望向天空，长长的叹了口气：妈的，这乞丐可能有点精神病，但自己居然还跟他挺聊得来。
等等。
没准儿对方不是一个简单的乞丐呢？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
就从他能随便张口扯出一大段文言文来看，就知道这货是个有点文化的人。可有点文化的人随便找份苦力干也不至于饿死了，对方看起来也没有断手断脚的……
“你为啥不去找份工作啊？”
“我？”
乞丐低头笑了笑。
“对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残疾人，有手有脚的干点啥不好啊？”
青年从兜里摸出烟跟打火机：“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肯定是饿不死你的，只要你能拉得下脸去干那些活儿……哦对，你一个乞丐也没啥拉不下脸的。”
“你看不起乞丐么？”
“我嘴上说没有你肯定不相信嘛……”
青年摇了摇头，摊开双手道：“就跟很多人说「我并不歧视那些纹身的女人」一样，嘴上说说谁都能做到，但事实上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呵……其实我有工作的。”
乞丐指了指前方的街道：“就像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我也有，只不过我的工作就是要饭而已。”
“要饭也算是个工作？”
青年看向乞丐所指的地方，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聊着天，走到卖糖炒栗子的小推车前说了几句话，沉默寡言的老板从锅里铲起一堆栗子，装进白色的塑料袋里递给他们。
然后他接过钱，继续等待着下一个顾客。
那对小情侣拿起装糖炒栗子的小袋，善意地朝老板点了点头，挽着手向远方走去。
喔……
那老板看起来有些呆呆傻傻的。
片刻后，一个穿着警服的漂亮小姑娘走了过来，似乎是跟老板很熟的样子，推起那辆小摊车就走——但又看着不像是抓影响市容的人，反而像在帮老板“收摊”。
啧啧……
真奇怪的组合。
走至巷口，那个长着一张大众脸的老板回过头来，似乎无意间瞥了他一眼，然后视线又移至旁边的乞丐，停顿一秒，又转身继续推车。穿警服的小姑娘也回头看了自己一眼，脸上露出了有些愕然的神色。
至于嘛……
自己不就看着混得惨了点，居然被路人当猴子围观。
说起来那老板看着似乎有点眼熟，好像跟去年新闻上传着的一个黑社会特别像。
要不要报警呢？
“要饭也是项技术活。”
声音自耳边响起，拉回了青年发散的思维。
他回头看去，这个乞丐闭着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有的根本不听你说什么，直接就用棍棒赶人。有的却会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给你吃喝还朝你磕头。”
“还有这样的人？”
“太多了。”
“那他们图个什么呢？”
“谁知道，可能是觉得把别人捧起来之后，自己也能看起来牛逼一些吧。”
“你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了，估计得打死你。”
青年笑着说：“不过我突然发现……你说话还挺有玄机的啊……要是你去写书，说不定还挺能挣钱。”
“写书啊……”
乞丐若有所思：“刚刚听你说了这么多，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应该是个写书的吧……都说写书穷得吃不上饭，看你这副样子，还不如跟我来当乞丐……咳咳，言归正传……”
“请问……在你看来要怎样才能成为一名写手呢？”
他想了想，“或者说——怎样才能写出好的作品，然后成为一名合格的写手呢？”
“那当然是……”
“想清楚再说啊。”
乞丐瞥了一眼青年：“写书的人别搞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不然名声就彻底臭了……哦，可能他们也会继续捧臭脚？”
青年的表情僵硬了。
“那就得看你按照什么标准来评定吧。”
他想了想，缓慢而坚定地说着：“如果按照哲学的角度来说，随便写个什么东西都会有人喜欢，那你就是写手。
但那样的话，任何人也都可以算得上写手……只要你愿意写出一篇东西，不管是传世名著还是狗屁不通的流水账，反正总会有人喜欢。”
“所以为什么要在这种环境下追求梦想呢？”
乞丐饶有兴趣地追问着：“段落格式基本不懂，动作打斗等于不会，人物设定套用模板。对话基本靠调情，剧情基本靠装逼，整体内容基本都是心理活动和吹捧角色。
甚至连一句话转折过多的时候，也不知道拆开来写……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粉丝喜欢的又不是你的作品，写得好与坏又有什么关系？把自己收拾收拾打扮得帅一点，或者去跟别人套套近乎，你自然就成了合格的写手。”
“至于写出好的作品嘛……”
他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好的作品呢？”
“嗯……”
青年深思片刻：“能赚到钱的作品？”
“噗哈哈哈”
乞丐咧开嘴，露出恶心的牙豁子：“就像我最开始说的那本《西游记》？”
“那……有教育意义？”
“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大教育家啊？”
“让粉丝喜欢？”
“你都说了，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乞丐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幽暗：“有些人喜欢看玄幻，有些人喜欢看言情，有些人喜欢看惊悚……你能说他们谁对谁错吗？不能吧？四大名著写出来都有人不爱看呢，你这个目标可太远大了些……”
青年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没有开口打断这段对话，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或许心里有些对这种歪理不屑一顾，但此刻却也想要听下去，看这货还能怎么编。
——就像看笑话一样。
你否定了这么多成功之路，那真正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嗯……”
青年给出了自己心里最终的答案：“那……写出一篇会让自己喜欢的作品呢。”
乞丐看着他。
面色平静，夹杂着些许赞叹。
“你可以试试，但那肯定是一条很难的路。”
相比于挣钱更高尚，相比于教育更庸俗，甚至相比于受人喜欢而言更自私，这只是一条属于求道者的路……走上这条路的人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已经被生活所击败了。”
“那你试过吗？”
青年歪着头问，“你是会选择走到终点，还是走到一半就放弃了呢？”
“我已经走完那条路啦……”
乞丐打了个哈欠。
“可那些好面子的人实在不喜欢这种行为。”
他伸了个懒腰，躺在了草地上：“因为他们的里子实在不太好看，所以比别人都更好面子……所以他们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挣钱嘛……”
晴朗的夜空中，一缕清光穿过枝叶撒在地上，细碎的光点如梦似幻般在他脸上浮动着。
“其实我对钱没兴趣。”
“为什么？”
“因为那种东西太麻烦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些一股平静到极致的淡然感：“想要活下去的话就得吃东西，但并非想吃东西就得花钱，我不花钱不是照样能吃到东西吗？吃得再好，无非就是让你能更开心一些而已。”
青年愕然，表情僵硬。
正准备反驳乞丐这番诡异的论点，便看到对方抬手遮住了眼睛。
“为钱没什么丢人的，怕的反而是不为钱的。”
“比如大多数人都只是想活下去，但却有少数人想成仙成神。”
“欲入天宫为仙，便贪长生之药，然世间何来此物？杂草当药，服之肚泻。兽体作药，食之饱腹。后所贪莫大于此，便以人为药，开膛放血食之又当如何？”
他坐起身来，直直地与青年对视，平淡的目光里蕴藏着几丝别样的情绪：“人命如草芥，天子贵为龙，有何换不得？可也终究是自欺欺人，莫说长生成仙，永堕阿鼻亦轻。”
“此为得解脱否？”
乞丐移开目光，轻声念道：“然也，非也。”
“……”
青年长大了嘴。
他发现自己真的看不透这个乞丐，对方虽然穿着打扮破破烂烂，但嘴里的话却又仿佛蕴藏着无数哲理，甚至现在还突然间拽起了文言文来……
而且对方说的这些内容也都挺诡异的，仔细想来似乎意有所指，将一个荒唐而又可笑的故事描述了出来。
等等。
不对。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喂……”
“怎么了？”
“你不会想说自己是孙悟空吧？”
“噗哈哈哈哈……”
乞丐突然发出爆笑，姿态瞬间又垮了下来：“哪有，我就是单纯的装个逼而已，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哈哈哈哈哈……哎哟我不行了，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孙悟空，你怎么不相信有奥特曼呢？”
“草……”
青年无语地竖起了中指。
他拎起装着啤酒罐的塑料袋，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回家了啊。”
乞丐只是在那里捂着肚子笑，没有回答他。
青年撇撇嘴。
走出几步，又突然停住。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啤酒放在乞丐身边，然后把对方身边的破碗拿了起来。
“今天咱俩聊得挺开心的，这个就作为谢礼了，以后别再用破碗喝酒了，我就直接找个垃圾桶帮你扔了啊。”
乞丐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再见了。”
……
几分钟后。
青年折身而返。
可寂静的公园里却根本不见乞丐的身影。
他手中拿着一个碗……
这个碗看上去比普通的碗要大一些，通体呈紫金色，入手沉甸甸的，非金非银非铁，但摸起来的质感温润如玉，表面上还雕刻着玄奥无比的经文与佛像。
他翻过碗底。
三行苍劲有力的正楷书刻于底面。
青年深吸一口气：
“卧槽……”
“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
【定住心猿即悟空，拴住意马便化龙。】
【戒贪戒色共八戒，戒杀戒嗔是悟净。】
【身心纯净同如来，心之所在为西天。】
……
【据传。】
【三藏逝后。】
【百姓寻其尸骨，欲尝其肉成仙。】
【然……】
【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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