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30日。
卡塞尔学院。
此刻将夜。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淹没了操场。
乌云遮住了天空，沉闷的雷声如同天顶诸公之怒，震得窗户嗡嗡作响，其上缓缓滑落的水珠瞬间破碎，化作一片湿润的潮雾，路灯柱在雨幕中亮起，折射出昏黄的光晕。
整个世界都在模糊扭曲。
一切景物逐渐褪去了原本的颜色，不断被拉扯变形，拧动成各种难以描述的形状，混合着绚丽的光与影，然后又逐渐消融，如同被泼了水的抽象涂鸦般晕染开来。
此刻校园里空空荡荡。
清浅的水洼中泛起阵阵涟漪，被掀开的草皮下原本是细密的砂土，此时却也混成了污浊的泥浆，在塑料颗粒跑道上留下道道黑印。
教学楼前的空地。
深深的积水足以没过鞋面，甚至几乎成了一片池塘，隐约可见黑色的阴影在水流里缓缓游动。
穿着黑色风衣的少女双手插兜，站在雨中发呆。
她没有打伞，雨水淋在衣服上，却根本无法渗入布料中，只能顺势滑落下来。
旁边撑伞走过的学生好奇地望向她，也有英勇的青年秉持着绅士的礼节向其发出邀请，但少女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摇摇头表示拒绝。
这场雨已经下了很久，但本应如约而至的人还没有来，所以她还会继续等待。
——真是个痴情的东方姑娘啊。
很多金发碧眼的男孩们在心里默默称赞，也顺便把自己臆想中的那位「女孩的男友」给批判得一无是处，某些极端者甚至暗自计划着将其拖去喂狗。
“希尔维亚同学，你的出行签证已经办好了。”
留着长发的日籍交换生北野君撑着黑伞，单手持着文件袋从小道上快步跑来：“诺玛批准了，你的任务信息查阅权限通过、任务区域支援权限通过，但是轻火力武器使用准许权限被驳回、还有言灵使用权限……”
“谢谢。”
少女平静地接过文件袋：“你迟到了38分钟左右，麻烦下次请准时些。”
“没办法，这次任务的目标区域是你的家乡，禁枪国家可不能让你拎着违禁品坐飞机进入。”
“那为什么要让我按正常手续入境？”
她的视线与青年对视：“明明是要去追捕可能血统变异的B级混血种杀手，但又不批准武器和言灵的使用权限，诺玛的意思是想让我去和对方肉搏吗？”
“啊这……”
北野君尴尬地笑了笑，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少女冷淡地瞥他一眼，转过头去，静静地望向远处的操场。
一群校工部的壮汉穿着雨衣来回跑动，疏通着被堵塞的排水系统，怕积水过深会漫延进教学楼或者其他建筑里，造成什么无法意料到的恶劣后果。
他们都是前海军陆战队的退役士兵，身体素质虽然无法同混血种相比，但也远超常人水准，更总有丰富的战斗与野外生存经验，校方派他们来在暴雨中修排水渠简直是大材小用。
不过除了干这种杂活儿，他们也做不了别的事。
两人一时间沉默无言。
轰隆——
雷鸣声乍起。
一道闪电撕裂了浓厚如墨的乌云，昏暗的天空被瞬间点亮，光芒照映在女孩苍白的脸上，清秀的五官显露出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看那里。”
她抬手指向某处。
北野君一怔，随后视线移向对方所注视的地方。
天空中雨流仍落，豆大的雨珠如潮无断，几乎连成了厚重的瀑布，暴风搅动着水汽席卷而回，凝聚成一场足以掀翻一切建筑物的狂岚天灾！
“那是……”
他瞳孔微缩。
在这场几乎倾覆天地的暴雨之中。
不知品种的飞鸟振翅而起，如箭矢冲进如瀑的雨幕里，然后不断调整身形去适应空中强劲混乱的气流，向更高的天穹展翅飞去。
“那是蜂鸟吗？”
北野君愕然地感叹着：“在这种天气里还能飞这么高，真厉害啊……”
少女回过头来，平静地看着他：“威尔逊暴风海燕，是一种与大海同生的鸟类，以不惧怕惊涛骇浪而著称，上次埃兰学姐在外出执行任务回来带给我的礼物。”
“我听说……她好像对你告白了？”
“我拒绝了。”
少女收回视线：“两个女人在一起挺恶心的。”
两人便这样在雨中闲聊着，撑伞的青年也没有做出将伞递给对方之类的举动，因为他知道这个少女根本不会搭理自己，彼此之间的关系本就只是「能说得上话的陌生人」。
少女拢了拢被淋湿的长发，在脑后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看起来像是日本动漫里的元气剑道女孩。
事实上她的确很擅长剑道。
少女忽然开口：“其实我也喜欢她的。”
“啊勒？”
“但她还是需要找个男朋友，我们不太合适。”
少女没有回头，视线直直地望着远处，嘴里轻声道：“在我刚入学第一天，她就跑过来对我告白，不过我拒绝了。
可是她也没有放弃，经常拉着我到处逛街吃饭看电影买衣服，还会偶尔送花给我。
当我跟别的男生女生聊天的时候，她就站在一边拉着我的衣服听着，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瞪着别人看，偶尔还朝我撒娇要抱抱……啧啧……”
北野君沉默片刻：“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她呢？”
“然后让她跟我一起去面对流言蜚语吗？”
少女嘴角轻扬：“我没有爸妈，所以不管干什么事都没人能说我，再荒唐一些也没关系。
可她的道路一开始就被定好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进学校学习，毕业后动用人脉调到某个行政部门，和某个名门望族的同龄男人订婚，再去参加鸢尾花学院的新娘培训，最后结婚生子度过余生……
这种事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
北野君回过头，看着这个淋雨的少女，脑海中不断思考着对方最后一句话里蕴藏的深意……或许对方早已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接到那种诡异的任务。
不知何时，
雨势悄然减小，阴晦的天空逐渐恢复平静，厚重云层下的那一轮风暴也缓慢停歇消散……
“你猜到了？”
“是啊，毕竟你们做得太明显了。”
“万分抱歉。”
“嗯。”
“但我必须完成任务。”
“我知道。”
少女从风衣的内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咬住：“所以我不会怪你，毕竟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这样，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的……符合程序，没有后患，保持体面，并且让教授和校长都无法插手其中。”
噌——
她打开火机：“但我多多少少也会有些不甘心的。”
嗤——
星点火光悄然明灭，灰色的烟雾融入空气。
淡淡的烟草味与香水味交织混合，少女脸上露出恬静的笑容，那身中性化的风衣并没有显露出多少女性的特征，却反而显露出一种变装丽人的独特帅气感，散发着男女通杀的致命诱惑力。
北野君也不说话，只是失神地望着她。
“好了，我该出发了。”
她打开湿漉漉的文件袋，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翻看着。
身份证，齐全。
驾驶证，齐全。
出校单，齐全。
现金货币、移动手机、制式匕首……
所需之物已备好，披甲的战士便应当踏上征程。
少女凝视着那道黑色的世界树徽记，像是等待着号角吹响的士兵，眼眸中战意升腾。
所有的客人已经入位，只等待最后的幕布揭开。
【您的出校许可已通过。】
【任务编号B-CN-19-23-20170806-00049……】
手机里传来一道机械清越的女声。
【姓名希尔维亚／苏叶，学号AI039154，声纹认证通过，身份核验通过，获得任务信息查阅权限、当前区域部分人员支援权限，轻火力武器使用准许权限驳回、言灵使用权限驳回……】
凝视着那块黑色的屏幕。
北野君上前一步，皱眉道：“其实你可以去上报校长申请召开会议，或者去找埃兰……”
“不用了。”
少女轻轻按下屏幕里的「确认」键。
伴随着她的动作，手机中发出轻快的音乐声。
维尔瓦第《四季》协奏曲。
伴随着浑厚的琴声响起，隐藏在少女瘦弱躯壳中的灵魂开始剧烈震颤，渐渐激烈的旋律进入了越发紧密的节奏，最后进入狂热的暴动，激活血脉中的恶龙不断咆哮。
初时如微风轻柔，但在不知不觉间又逐渐急促起来。
雷鸣，暴雨，狂岚。
——此夜将尽！
一切正面与负面情绪都被压抑在音乐里，孕育着新生的幼芽孤身迎向暴风雨，未被看护的野草在风吹雨打中狂啸起舞，嘲讽着那些受到精心护理却生长得越发丑陋的花朵……
在这孤独的琴声之中，
少女收起手机，将香烟扔在水坑里。
嗤——
烟头悄然熄灭。
此刻这栋教学楼外只剩下她与他二人，以及身旁一扇未曾关闭的大门。
“很高兴认识你……”
少女静静地凝视着北野君，取出一支细烟递给他，湿润的烟草上有水珠悄然滑落。
零散四射，入尘无踪。
北野君小心翼翼地接过香烟，握在手心里。
“还有，谢谢你帮我送来了需要的东西。”
她平淡地转身道别，向这位陌生的朋友：“如果我能够回来，就请你吃饭，给你介绍对象。”
“？？？”
北野君满头雾水。
可下一秒，又有另一道庄严的圣歌在处此响起。
【When I go to hell, I will shuttle through endless curses.（我入地狱时，会经历无穷的诅咒。）】
少女嘴唇微动。
一股莫名的晦涩气息从她身上扩散开来。
以血脉上的优劣为凭，守夜人的封禁领域被这道未知的力量强行撕碎。
“卧槽！！！”
北野君瞬间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反射性地后退数步，如临大敌：“喂喂，你不会是想在学校里使用言灵吧？先说好我只是个跑腿的，正主儿是你学姐的爸妈，就算你要去抢姑娘也找不到我身上啊！”
少女没有回应他，而是继续轻声吟唱着。
沙哑磁性的声音在雨夜中响起，一股莫名的压力在雨幕中扩散开来，如同狂热的使徒们吟唱着颂歌，向着天穹之上的尊贵神明举起了刀刃。
【God took religion and politics as tools, knowledge as weapons and desire as motivation, all of which were handed over to human beings without reservation.（神把宗教和政治作为工具，把知识作为武器，把欲望作为动力，全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人类。）】
【But I am tired of all fights, so I am willing to give up my name and say goodbye to everyone.（但我厌倦了一切争斗，因而舍弃姓名，与众人告别。）】
骤然间，
雨夜中的少女与世界割裂。
呼吸消失，气味消失，心跳消失……
传说人死之后化为鬼，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油膏归于露，毛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之间。
以古老的传说为名，见证人类化龙的奇迹。
她正逐渐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乃——
言灵·鬼魂。
【After that, there will be no more me in the world.（此后，世间将不再有我。）】
死寂之中，
赤金色的光芒亮起，
散发着足以熔化一切的炽热！
【But I will return again！（但我终将再度归来！）】
……
黎明，
朝阳初升。
宁静和谐的校园里，学生们打着哈欠走在林间小路上，手里提着打包好的三明治和鲜榨果汁，淡黄色的花瓣自空中缓缓飘下，在发梢上停留片刻又掉落。
昨日的篇章已完结。
卡塞尔学院某项跨区域追捕任务失败。
执行任务的专员下落不明。
古树的枝头上，一只飞鸟正四处探头观望着，在悠扬的钟声中唱起不明意义的歌谣，似是庆贺，似是哀叹。
新的故事终将到来，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然后，又将再度重复。
一切皆如往日。
……
一个反叛者的故事，赤云燎燃了浩荡长夜。
只可惜，
世间再无这般璀璨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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