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葬哑母真心付公子

　 深山老林里的破庙虽无人接管，但受惯了镇中百姓排挤的宋祈瑞仍是不敢在众人眼中将那旧瓦搬回家去。一切，便都只留在夜色中偷偷进行。

　　每当自己的哑女母亲也熟睡之后，他便趁着月光还算皎洁，连夜进行着自己的“秘密活动”。

　　“祈瑞，你近日气色怎么这么差？”最先察觉他不对劲的还是黄幸，他看着宋祈瑞白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难免心生疑虑，“你这几日别做什么活儿了，好好休息吧。”

　　“不，不，不妨事的！”他连忙摇着头，顺手抓起一块抹布，随便按到一张桌子上便开始擦起来。黄幸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轻轻捂嘴笑了笑，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笨拙，憨笑着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祈瑞，我也想出去外面看一看……”黄幸言罢轻咳了几声，将脸搭在书案上，“可我父亲说我身体太弱，从来不带我出去。”

　　宋祈瑞看着他，手上擦桌子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怪不得那日看到他爬围墙出来呢，原来是因为一直被束缚在黄府之中，才想要这么冲动地出去外面看一看吗？

　　“我，要怎么做？”

　　跟了黄幸几个月，宋祈瑞说话的毛病渐渐被纠正了过来，倒也算连贯，不用听的人再去做连词猜句的游戏了。

　　“你愿意带我出去看看？”黄幸本是无心一提，不料宋祈瑞竟真的上了心，“……还是算了，如果被我父亲知道了，怕是会罚我们呢……”

　　“我，想带你出去，看看。”宋祈瑞抬头看着他，眼神中竟流露出异常的坚定。

　　“上回被父亲发现我跃墙，在祖先灵位前罚跪了半日……”黄幸一脸的不好意思，言罢便轻轻笑了一声。

　　翻墙？是因为上回给他送食物吗？这么说来，若不是因为来回翻墙给他送食物，也许他还不会被发现，这样的话，也不会被罚。他明明体弱，易受风寒，真不敢想象，那被罚跪的半日他是如何挨过去的！

　　宋祈瑞看着他，连嘴唇都在发抖，可是，他知道他想出去看看啊！他想出去看看……

　　恰巧在黄昏之时，黄老爷带着柳氏去参加外镇罗府的婚宴，宋祈瑞早打听好了这个消息，等黄幸反应过来，他已坐在了宋祈瑞借来的小推车上。日头西斜，晚霞映天，一五六岁的少年手推推车，车内一堆枯草，一个木箱，箱中已被擦得干干净净，还垫有厚厚的一层棉布，箱内一双好奇的眼睛透过木箱的缝隙盯着外面的一切，入冬之后，该落的叶早已落尽，远方的山一片清灰之色，小小的身影行在路上，步伐却异常坚定，他稳稳地掌着推车，行进虽快，却少有颠簸，他知道，里面藏着宝贝，半点伤害不得。

　　婚宴什么的，往往最耗时间，再加上黄彦老爷与那罗员外年轻时乃是至交，一场宴席之后，不到两三日往往是不能归家的，宋祈瑞也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敢带黄瑞生出来。

　　“公子，出来吧。”他轻轻放下推车，黄幸瞥了瞥四周，见确实无人才敢推开箱盖出来。

　　“这里是……”

　　“公子莫怪，我还想先回去替我母亲煎一下药，沿着这条小道往前方走去，便是我家。”

　　“既是正事，我陪你去！”

　　“这……”不知怎么，宋祈瑞突然脸红起来，“我……我的房子太破了，怕……容不下公子。”

　　“你我并非奴仆关系，我早将你当作相知，你一口一声公子，倒是叫得我心慌。”黄幸言罢甩了甩袖赌气向前走去，宋祈瑞一见便慌了神，他忙向前跑去。

　　“公子！！公子！！！！我错了，你……”

　　“还叫公子？”

　　“我……小杏子……”

　　“杏子？”黄幸听罢忽然笑了起来，“祈瑞，我这个幸可不是杏子的幸，不过，你若是愿意这样唤我，也随你！”

　　宋祈瑞一听双眼泛光，忙上前跑到他身边。他不习惯走远路，轻喘着气，宋祈瑞呆呆盯着他，摔在地上了也反应不过来。

　　竹棚屋藏在一片茅草地中，茅草长得旺，已有差不多半人高，两个小小的身影在被夕阳染得金黄的草地上穿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娘！！阿娘！！！”不等掀开帘子，宋祈瑞便已迫不及待地唤着母亲，可是，竹棚屋里半点动静都没有。

　　黄幸站在屋前抖着粘满草籽的衣服，宋祈瑞奔进屋内，看到脸朝下躺倒在地上的母亲。

　　“阿娘！！！”他惊叫起来，察觉事情不对，黄幸也忙冲了进去，她的身体早就僵硬了，手倒撅着，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痛苦，想来是走的时候太绝望了，竟无一人守在身旁！

　　宋祈瑞趴在她身上大哭，黄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哭声在整片茅草地上回荡着，黄幸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咳嗽起来。宋祈瑞含着泪，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黄幸，不知怎么，他的双眼变得通红，霎时间狂风四起，掀翻了竹棚屋的屋顶。黄幸被风卷倒在地上，宋祈瑞见状，眼中的赤红渐渐褪散，他忙着跑过去，扶起黄幸。

　　“小杏子……你没事吧？”泪痕未干，他扫视着他的全身，紧张地问道。

　　“祈瑞，我没有事。”黄幸轻轻摇了摇头，“如今，令堂已逝，再无回天之法，不如你随我回府，领些银子打造一副棺木，将她老人家，安葬了吧……”

　　“没有人会愿意的……没有人……”宋祈瑞哭着摇了摇头，“当初就连抓药时，都没有人愿意让我进药铺，如今，更是……”

　　“总不能草草下葬吧？”

　　“我母子二人，生来低贱，如今，倒也不算什么，想必，阿娘不会怪我的。”

　　“好，一切随你，要我做什么，你说便是。”

　　“公……小杏子，我想把我阿娘葬在这块草地上，这里不常有人，应该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一切其实早有准备，只是宋祈瑞不知，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哑女母亲的一生就这样草草结束，自己那个出走的外乡人父亲也不知生死，他看了看眼前的黄幸，是啊，自己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待小小的坟包被垒好，草地上已经洒满了星光，明明是一个绝美的夜晚，宋祈瑞却心痛得厉害，而黄幸更多注意的，是他双眼变得通红的时候，那个时候，说实话他有些害怕，他怕宋祈瑞急火攻心将他杀掉，可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宋祈瑞将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砸在坟堆面前，瘦弱的身体在坟堆面前显得十分无助，他的肩头不住地抽动着，黄幸站在身后，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竟随着他跪在了坟前，用手搭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抚摸着他。

　　“公子！！”意识到他跪在自己身旁，他挂着眼泪忙想要扶起他。

　　“祈瑞，你还是对我这么生分。”黄幸叹了口气，随后轻轻咳嗽起来。

　　“公……阿杏体弱，不能跪的，你不能跪的！”

　　“跪得，我愿意……”

　　他看着他，黄幸的轮廓闪现在他的满眼泪光中，他握着宋祈瑞的手，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宋祈瑞惊呆了，看来，他也低估了自己在黄幸心中的分量，两个出身天差地别的孩子，此刻却真真切切被绑在了一起。

　　黄幸说什么也不愿再坐在推车上了，他实在不忍心让刚刚失去母亲的宋祈瑞如奴隶一般推着他回去，两个孩子手挽着手，静静走在那条幽深静谧的小道上，月光深深浅浅铺在地上，两人踏着月光，走出寂静，漫漫长路，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怕惊扰到对方。但哪怕只是这样走着，两人也是满足的。

　　“祈瑞……”终究是黄幸先开了口，“你以后，就搬过来和我住吧，你母亲不在了，你以后就住在黄府，好吗？”

　　“我……”宋祈瑞紧张起来，他眼中仍泛着泪光，只感觉抓着黄幸的手越来越紧，“我，出生不吉利，不能，不能住在你那里……”

　　“什么吉不吉利？我父亲说，这些都是骗人的！”

　　“真的？黄老爷，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他灰暗的眼神竟然开始闪着一层淡淡的光。黄幸看他终于振奋起来，忙冲他点了点头。

　　“而且，我父亲还说，你心思敏捷，如果能读书的话，一定能在他日大放异彩呢！”

　　聪明？宋祈瑞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词来夸他，不！应当说，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还能夸赞他，他竟然也有自己的优点吗，而且还值得被远近闻名的黄彦黄大善人夸赞！他紧紧揉了揉眼眶，往日的阴暗扑上了一层灰尘。

　　“所以，祈瑞你愿意和我回去吗？”黄幸一脸期待，宋祈瑞略显棕色的皮肤上缓缓渗出一层粉红来，他看着眼前的黄幸，羞涩地点了点头。

　　“阿幸不嫌弃我，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嗯嗯，父亲肯定会答应的，他一直希望给我找一个一般年纪的伴儿，可是，镇上的孩子大多我都不认识，如今还好有了你。”黄幸言罢握紧了宋祈瑞的手，拉着他向前方走去，虽然远处只有一片漆黑，看不到尽头，可在宋祈瑞心里，黄幸便是那盏点在他心头的灯，无论再冷再黑的夜晚，他都能把它照亮，他珍视他，珍视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