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掌中沙(八)

白有苏面无表情，仔仔细细读完了竹简中那个有苏氏族长口中的秘密。大概是被爱妻的名字给击穿了下限，他的承受力大大提高，唯有在读到“需要不断以活人殉祭，才能维持平衡”时，才稍稍抬了抬眉。

早在多年前，他们两个便从相里嫣然隐藏的秘密中得知了真相：白银祭司召见当时的有苏氏族长艾蜜尔和她的子女，将他们的血液收集进一个容器，让他们承担那个【禁果】的后果。

开始时，死亡在家族中蔓延，夺去了许多孩子和病弱者的生命。但随着时间推移，在存活者的身上，超越以往的自然魂路开始生长，并在短时间内形成质变。三百五十年后，首个闭合魂路的拥有者出现在艾蜜尔的后代中，天赋随之诞生。

因为白银祭司采集了艾蜜尔和她后代的血做实验，无意中让血缘和魂力重叠，强化的联系诞生了魂力池。这股力量只在神族血脉中流传，并且只能被这种血统的继承者拥有。

白银祭司起初并未意识到这层隐藏的联系，直到永生天赋变得不可控制。永生的力量深埋在神族血统中，天赋不过是这种血统被魂力强化后的结果。

原本神族在临死前会自行通知白银祭司派出使者完成临终忏悔，那种方式于其说是忏悔，其实就是献祭——在垂死时挖出活力尚存的心脏，趁它还在跳动迅速存放进圣瓶。这样做可以让血液流尽，比死后处理更容易让尸体保存。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并未发现不妥。

但是，当永生天赋越来越多，这种死亡方式便被无限推迟。因此，白银祭司下令神族献祭，方式就是让这种临终忏悔早早提前。

是的，古老的楼兰是有生命献祭的。这种行为和人类古代那些献祭行为异曲同工，文化背景的不同，献祭的方式也各异。比如北欧的春之祭，比如阿兹特克人的心脏献祭，比如凯尔特人的三重死亡，甚至是圣经中提到的羔羊献祭，以及目前犹太人和穆斯林都遵守的不可食用鲜血这个习俗，都来自最初将生命归还于自然这个信仰，都是为了让自然不失去它的生命力。

那么在当时，这种自然的归还就是……

白有苏在心中默默给出答案。

……将生命归还。

他心情复杂而又酸涩，实在不敢想象当时陈宁得知这种狰狞的真相时是如何的反应失措。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变相的处决方式，最终导致了神族变本加厉的反抗，也由此引发了楼兰的覆灭，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当时的族长哭诉于陈宁说，【黄金瞳孔】是楼兰运作的主要能源，若无瞳孔的力量，这世界便会重新变得荒芜。但瞳孔运作是需要生命作为支撑的，若要使用瞳孔的力量，必须要支付同等的生命作为代价。如果没有东西死亡，它们也就无法获得奉献，这种平衡也势必被打破。千年来始终以活人殉祭实是不得以而为之，将军您要是将琅嬅带走，又置楼兰众生于何地？除非您能到蒲昌海中心的“圣地”，把充当阵心的那颗布满金色细纹的蓝色石珠带出来，那样事态或许还有转机。

……原来这种自然的归还就是将生命归还归还给黄金瞳孔，白有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对于魂力的获取亦是一样，需要付出代价的。若要索取，必先给予，唯有死能换取生。

没办法，这个事实一点也不美好。

族长说完就把“圣地”的具体位置画成地图，指示了一条进岛的路径。陈宁信以为真，将这些事件详细记录下来，连夜前往蒲昌海，却在刚踏入圣地的神殿就遭遇了伏击。

自从汉军驻守以来，便以屯田经商与水利为西域塑造了伟大的秩序。驻守楼兰的陈宁等人更是参与到当地的社会实践之中，乃至于改变整个社会的生态，楼兰屯田军与当地的联系也因此越为紧密，水**融。

而这一切也自然侵犯到了一些本土势力的利益，尤其是有苏氏神族。过去的魂术落后，对魂兽的捕获极其有限。所以那些拥有神血的王爵使徒就将目标放在了同类身上，开始研究将人类杀死并熔炼于体内，作为【人彘】使用的方案。

一开始，他们只是用敌人的躯体作为研究，实行熔炼。当他们发现被熔炼的人类还具备活着的特性，且能化为能量体重新聚合成型时、甚至赋予魂兽一定智慧时，他们就将这种能力这视为神明的恩赐，视为永生不死的象征，迈出禁忌的一步——以熔炼的形态追求真正的永生。

一些利欲熏心的魂术师便铤而走险，暗中做起了买卖人口的生意，结果屡屡被陈宁等屯田军破坏。陈宁他们身为大汉天使得罪不起，再加上陈宁身后还有琅嬅这个圣女，那些人虽然恨他恨得牙痒痒，却也只有暗地里恨得牙痒痒的份儿。如今时移世易，琅嬅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而陈宁也上钩触犯了禁忌，他们大可以来个先斩后奏，至于汉人的怒火也轮不到他们来承担。

有苏氏族长暗中在蒲昌海中心的圣地埋伏了人马，直接给陈宁来个人赃并获，这样才好顺理成章的杀了他，并得到这个他们垂涎已久的【人彘】。

然而陈宁可是在战场上和匈奴真刀真枪打过的，再加上有魂兽【陆征】助阵，一个人普通人打几十个魂术师也是不落下风，但最终还是因体力不支败下阵来。就在他要被那些人杀掉、灵魂也即将被毁灭的时候，一个自称是白银使者的蒙面人救下了他，并带着他见到了他们口中的【神】——白银祭司。

白有苏稍一沉吟，掠过了陈宁进入地宫十字回廊等地的震惊，无视与他印象中白银祭司外观大差不差的描写，一目十行径直往下，终于看到了最厉害的关键：

中间房间里面的那位男祭司给了陈宁一面镜子，后者在其中看到了琅嬅的三生因果，她曾经悲惨的一生，以及后来她一次又一次的逆天改命，却终究抵不过天命，最终只能孤注一掷去与白银祭司合作。

“……原来竟是如此。”

白有苏软软跪坐于地，在了悟一切因果的茫然后，只能勉强吐出一句喃喃自语。

智慧之神，果真不负盛名。

等陈宁最后一次见到琅嬅，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虽然陈宁身为军人，见惯了死亡，但眼前爱人惨烈的死相还是让他眼前一黑：曾经华美如同正午艳阳的少女如今三千青丝已成白发，她的胸口开了个大洞，心脏失去了踪迹。

看到“心”这个字眼，白有苏的眼角抽了一抽。

——【心】离开身体就会衰弱，逐渐死去，因为其中的生命被剥离了。

——正如黄金瞳孔对于白银祭司，是生命本源的象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汉朝将领陈宁遇刺一事，罪魁祸首有苏氏诸人亦伏诛，但汉朝屯田军与楼兰关系再次恶化，有苏氏也再无无辜的女子被祭献。

而陈宁本人弱冠之年便一夜白头，不顾同袍的劝说独自一人留在了楼兰，追忆与爱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在故土中原再无任何亲眷，便收养了当地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为嗣子，也见证了楼兰的堕落与衰败，最终长眠于此。

接下来陈宁的所有的书写，都非常地杂乱无章，大部分看起来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甚至是对琅嬅的思念，还有一些就完全是语焉不详，仿佛痴人呓语。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甚至都固执的认为琅嬅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离开了这个已经不复当年美好的楼兰，可见精神已经出现问题：

『……琅嬅吾姊：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最近我时常为不断出现的幻觉所苦：我忽而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听见楼兰城里人声鼎沸，忽而看到自己和你泛舟湖上促膝长谈。似乎还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这一切本都是我所拥有，现在却消失殆尽……』

『……好久都没有下过雨了，起风的时候，荒地里的沙土被吹得漫天飞。从楼兰经过的商队越来越少，本想等于阗的商人来了，买一块琉璃宝石送给你。可是等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等来。如今我在楼兰，孤独地虚度年华，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千百次，我诅咒杀死楼兰的元凶。如果没有他们，你就不会离开，我们便不会分离。起风了，又起风了。带着楼兰城里死亡的气息，狂风穿过了我的房间，席卷我的身体。报应，这是因果报应，谁都逃不了……』

『……佛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你我的擦肩而过。楼兰，这是承载了我们所有记忆的地方，虽然它已经变了，变得狰狞可怕。但如果没有了楼兰，就彷佛我们的生命从来没有交汇过。就让我在佛前再修五百年吧，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留下遗言给安葬我的人们，我想在我的墓前栽一棵蒲昌海的胡杨，作为墓碑。好让你在路过楼兰的时候，能看见我……』

手记到此而止。

白有苏叹气，时代的尘埃落到每一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巨山。

举目远眺，他望见连绵的沙丘里有一棵胡杨，尽管已经枯死，却依然矗立在原地没有倒下。

那就是陈宁的埋骨地吗？白有苏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风沙刺痛了眼睛，还是自己在为这对不幸的有情人哭泣……

奇怪，在梦中还会流泪吗？

“你还是那么的多思善感。”背后响起很熟悉的声音，唬了他一跳。

白有苏转头望去，一眼便认了出来：“是琅嬅，还是陈琳？”

披着重重皂纱，身着金红孔雀蓝衣裙的女子慢慢走近，她看着站立不动的白有苏，笑了起来：“你很聪明。”

白有苏直直的注视着爱妻的前世——亦或是转世，目光中混杂着难言的情感。

“你明白了？”

这句话语意双关，白有苏有些摸不透琅嬅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是，都明白了。”

恍然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涂抹色彩，将原本只是单纯黄色的瀚海染上了冰的蓝、黑曜石的深邃以及浑如白骨的木色。许多细密的幼芽从大漠的地表钻出，展开细幼的藤蔓，旋转着，缠绕着，一路攀爬，每展一片叶，便开一朵花。这绿色在蔓延，仿佛延伸出星体的辉芒，铺满原本洁白而空无一物的地面。

空气中，芳香弥漫，湿润宜人。天地间，彩蝶飞舞，鲜花盛放。

那棵胡杨树下，一个身着盔甲的年轻将领静静躺在花丛间，没有呼吸，没有脉搏，连神色亦是死亡的宁静。

白有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是很熟悉的模样，他在镜子里常常见到的。

他自己的样貌。

“……陈宁？”

他又看了一眼这个与爱妻相似而又不同的女子，“为何……”

他为何会一梦两千年？陈琳又是如何轮回的？

琅嬅似乎理解他的诧异，唇边露出一丝冷笑：“任性的创世神更不会去依从人类认知的道义去书写世界，所以在从一开始，它就对万物降临了荒谬与痛苦的命运，将他们的命运链接成环，相互影响。”

但是，这其中，有些灵魂就和你我一样顽固，不愿意让这个世界迎来真正的终结。所以有人就用了某种方法，让这个世界一直，一直，处于一种【循环】里，不算完全死去，也没完全活着。

不过那是白费力气啊，无论那里面的灵魂做什么都没有用，就算已有不少人察觉了他们所在世界的真相……

白有苏看着那具并无魂灵的躯壳，轻声道：“可他毕竟死了……”

他体会过那样身不由己的一生，唯一庆幸的是凡人的魂灵在死后落入轮回，过去的一切爱恨情仇都不再重要。

一个普通人，搅进神祇间的算计中，这就是陈宁最大的不幸。

“我也死了。”圣女全然不以为意，“一点飘渺的魂识，一副空无的躯壳，也算相称。”

也算相称？

白有苏回忆着他在轮回中所经历的一切，道：“所以，这个世界重置这么多次了，一群人带着记忆N周目，还有人从以前的世界来到现在的世界，这么乱的世界就没有一位神明之类的来管管吗？”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是这个世界在循环的错觉？创世神不早就不管这个世界了吗，我们都知道的。不过这不重要。”圣女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冰冷嗜血的笑容，那是她曾为何琳时专属的，“重要的是，那个糟糕又残忍的创世神，玩弄了我的命运，毁灭了我原本的安稳人生，让满簇花团瞬间凋零，五丈黑麻掩埋残骸。那么，我总是要回敬一二。”

白有苏心中有了些许猜测，惊讶地望着她。

果不其然，圣女玩味地笑着，说：“我篡改了他的天命之子的结局，他终将成为——”

“人人唾骂的小人与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