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下）

暖阁的窗下铺着一张樱桃木雕花围炕，铺着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白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放了本书，想来是皇上在此看书了。皇上见了如懿请安，便让如懿坐在一旁，待如懿坐下皇上才开口：“皇后，下着冻雨还叫你过来，实在是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你。”

　　如懿心中早已有数，正欲回答，皇上却又转移话题道：“昨夜的事，你和海常在都好些了吧？”

　　如懿听皇帝谈论起自己和海兰，温言道：“臣妾无碍，反倒是海常在受了惊吓，足上的伤还得好生养着。”

　　皇帝又道：“既然在你宫里，你就费心些照看着吧。嘱咐她宽心些，已经过去的事便不要在想了。”

　　如懿答应着，皇帝想想道：“皇后可还记得永和宫白答应啊？”

　　如懿明白皇上直插主题，回道：“臣妾怎会忘？臣妾还听闻玫答应已经五六日不肯面圣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皇帝的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了些暖暖的气息：“皇后没忘就好，她总说脸上的伤没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就是了。”

　　如懿微笑道：“那日贵妃是气性大了些，可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心里惦记玫答应，却不纵容她，臣妾还真是欣慰呢。”

　　皇帝的茶盏里翠莹莹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虽然没见，心里想着，就如见了一样。”

　　如懿入宫后才陪了皇上一次，久久未见圣驾，虽然心里是存着皇上的叮嘱的，却难免有那么几丝寂寞。那种寂寞，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分离；那种寂寞，是花好月圆的美满里，想得见残月如钩的凄冷；那种寂寞，是灯火辉煌，半壁盛世里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始终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的目光盯在皇帝的茶盏上许久才道：“玫答应伺候皇上的日子不久，怎么皇上这样喜欢她？”

　　皇帝本有些微的笑容渐渐多了几份暖色：“正是因为她跟在朕身边的日子不久，却事事遂心，像一个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么事儿都想到了，朕才觉得她贴心投意。”

　　如懿听得这一句，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将谢未谢的花朵，凝了片刻，还是让它张开了花骨朵：“玫答应能得皇上这般夸赞也是难得啊。”

　　皇帝听得这话，笑笑道：“皇后说的对，在宫中这般不守规矩大胆的人还真是难得呢。”

　　片刻，皇帝才说道：“午膳过后，玫答应来找朕，哭哭啼啼的说贵妃掌掴了她，提到了你和贵妃，所以朕把你们叫来打算问个清楚，王钦把玫答应请进来。”

　　王钦出去片刻，便领了玫答应进来。玫答应如常穿着娇艳的衣裳，只是脸上多了一块素白的纱巾，用两边的鬓花绾住了，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秀净面庞遮去了一大半。

　　她眼里含泪花，依足了规矩行了礼，皇帝并未等她行完礼便拉住了道：“蕊姬，都这些日子了，脸上的伤怎还没见好啊？”

　　玫答应撑不住哭了起来，娇声娇气道：“横竖是伤在臣妾脸上的，皇上看个乐子，还觉得红肿挺喜兴的呢。”

　　如懿听着她与皇上这样说话，霎然想起自己初嫁的时候，晨起时对着菱花镜梳妆，也和皇帝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笑着，撒着娇说着贴心话儿，并无尊卑之分。那年岁，当真是一生中最天真无忧的好时候。现在想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她想着抬眼看了贵妃，贵妃只是垂着脸，无喜无悲。如懿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金丝串雪珠坠子，那珠子质地圆润而坚硬。她越发觉得风寒没有散尽的晕眩感逼上來，少不得按了按太阳穴，替自己醒醒神。

　　玫答应哭着，便将脸上的纱巾扯下，如懿瞥了一眼，被吓了一跳，玫答应的脸原本只是挨了掌掴红肿，嘴角见了血，此刻不仅肿成青紫斑驳的一块一块，嘴角的损破也溃烂开来，蔓延到酒窝处，起了一层层白雪的皮屑，像落着一层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皇帝惊得脸色一变：“你的脸......”他未说下去，与如懿对视一眼，如懿明眼一看就知道不是掌掴弄得即刻道：“这个样子，断不是掌掴造成的，想必是用错了什么东西，又或是没有忌口。”

　　玫答应立刻跪倒在地，哭诉道：“嫔妾爱惜容貌，不敢破了相惹皇上不高兴，得罪了贵妃是嫔妾的不是，挨了打嫔妾也该受着。臣妾已经清淡饮食，按时用药了。可是脸却越来越发发，嫔妾心里又慌又怕，所以赶忙来找皇上为嫔妾主持公道。”

　　如懿担心道：“皇上可曾问了伺候玫答应的人，玫答应自伤了脸后都做过什么？”

　　“问了，玫答应自从脸伤了日日都饮食清淡，就连水都换成了薏仁水，还不忘拿鸡蛋揉着，是够用心了。”

　　玫答应停止哭泣：“皇上会不会是嫔妾的药膏有问题？”

　　皇上沉吟片刻，道：“你用了药膏？那药膏是哪儿来的？”

玫答应从袖中取出一个白釉小药瓶，阿箬忙接过，打开一闻，道：“当日是奴婢去太医院领的药，是这个没错。”

　　皇帝的眼神微有疑虑，如懿便道：“那日臣妾也在，为了和睦臣妾劝贵妃送药给玫答应，也是臣妾让阿箬以贵妃之名去取的药。”

　　贵妃见连忙点头：“是啊皇上，臣妾那日掌掴了玫答应后悔不已，皇后娘娘劝臣妾送药的。”

　　皇上听此眼中闪过赞许的光彩：“ 皇后有心了，后宫有你周全着朕很放心。”

　　如懿安然一笑：“皇后的职责不就是如此吗？臣妾只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皇帝并不再言，只问道：“王钦，朕记得刚有太医来替朕诊平安脉来着现在还在吗？”

　　王钦恭声道：“是太医院的赵太医，此刻还在偏殿替皇上拟冬日进补的方子呢。”

　　皇帝微微一凝：“着他过来，看看这药有什么名堂。”

　　王钦立刻去清了赵太医进来，赵太医是个办事利索的人，请过安一看玫答应脸上的红肿，再闻了闻药膏，沾了一点在手上仔细地又闻了闻，忙跪下道：“这药是太医院的出处没错，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消肿祛瘀的好药就成了引发红肿脱皮的下作药了。”

　　如懿蹙眉道：“白花丹？”

　　赵太医恭谨道：“是。入了冬宫里都领过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晒干的海凤藻的叶子，是一味祛湿止痛的好药。宫里湿气重，皇后娘娘的恩典，每个宫里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悬在身上。只有玫答应新近承宠，她的永和宫刚收拾出来，所以是没有的。”

　　贵妃亦道：“是，臣妾的宫里上个月也领了不少。”

　　如懿连连道：“可不是，臣妾与贵妃身上都挂着这样的香包。”

　　皇帝避免目光与玫答应的脸相触，只道：“白花丹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太医道：“白花丹若与其他药配用，那是一味好药。但若单用，却是一种极霸道的药物，是有毒性的，只要皮肤与白花丹接触，只需一点点，便会红肿脱皮，继则溃破，滋水淋漓，形成溃烂。以后溃疡日久不愈，疮面肉色灰白或暗红，流溢灰黑或带绿色的污水，臭秽不堪。疮口愈腐愈深，甚至 外肉脱尽，可见胫骨。小主的症状就是因此物“白花丹”才至此。”

　　玫答应一听便哭出声来，指着阿箬道：“ 皇上，皇上，嫔妾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叫阿箬拿了这样的药来毒害臣妾！”她虽说的是阿箬，眼睛却瞪着如懿恨声道：“嫔妾自知出身微贱，要是有人容不得嫔妾侍奉皇上身侧，嫔妾宁可一头磕死在这里，也受不了这些下作手段！”

　　如懿脸色有些难看，躬身道：“皇上明鉴。药虽是臣妾让阿箬去拿的，可若是臣妾做的臣妾为何会来养心殿面圣，即便是皇上找来臣妾也会躲着的。”

　　皇帝忙扶住如懿道：“你一向贤惠，朕是有数的，只是贵妃......”

　　贵妃慌忙道：“皇上明鉴，皇后娘娘明鉴，那日娘娘送去药后臣妾也没再看过玫答应了，皇上若不信翊坤宫的奴才们可以为臣妾作证的。”

　　皇上半信半疑，道：“既然如此，那阿箬你一路上过去有谁碰过这药膏没有？”

　　阿箬斩钉截铁道：“绝没有，奴婢赶着过去，到了永和宫后只有炩妃娘娘陪着，奴婢给了药便走了。”

　　玫答应绞着帕子：“皇上炩妃娘娘不过是与嫔妾说了几句话嫔妾未曾看见娘娘动过这药膏，嫔妾还让炩妃娘娘帮忙看了一眼，嫔妾就是害怕她们....所以还让炩妃娘娘看过的。嫔妾相信炩妃娘娘为人。”皇上眼神迷雾层层，刚要传炩妃来，玫答应便道：“皇上嫔妾以为此事就算了吧，经过此事嫔妾在宫中也会小心的，嫔妾不想闹太大，到时查出来谁都不好看。”玫答应的心虚使得如懿怀疑是自己做的，刚要开口说转念一想算了这个谎言她圆不上没必要说破，皇上一定会因此事而对其有些隔阂。

　　皇上也察觉了玫答应的心虚，但还是温言道：“好，蕊姬说算了，那便算了，只是往后你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