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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蝉

我和我的妈妈是七年前来到这座小城的。

七年前顺康就已经在了,但是很小很小,小的我根本看不见他。那时候我也是个孩子,十五岁,那时我也是一副青春稚嫩的样子。小时候一起玩过的表姐妹不再和我亲近,每当我从她们面前走过去,她们就指着我,细声说:“看,城里来的。怎么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噫,看见没,肚子又肥又肿。

我一摇一晃地摆着步子,下巴快抵着脖颈了,脸颊湿漉漉黏糊糊的,全是半干的泪痕。我很委屈,我是被抛弃的,被我唯一的家人抛弃了。我的母亲在暑假的第三天,把我带到了向下外婆的家。她轻轻挣开我拉住她衣袖的手,然后转身上了车。走前,我记得她那件碎花米色衬衣的衣襟前有几道水印子。

外婆只等妈妈上了车,从房子里叨叨嘘嘘地走出来了。她一向严肃,不喜欢小姑娘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把我拉进屋子里,对着我端详了许久,然后轻飘飘说了一句:“别哭啦,再几个月你妈就来接你。” 我注意到她眼里的的鄙夷,像那些小姑娘一样的眼光,但她没说出来,她很大了,知道什么事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于是她凭借自己的判断,在迟疑了一会儿后揽了揽手,意识我往屋里走。

她就这样把被抛弃的,满脸眼泪花的我招进了她的家,明亮窄小的屋子里有一间整洁的客厅,揩地干干净净的茶几上摆着一串连起来的千纸鹤。我歪过头看着外婆,老太太散漫地把横在地上的鸡毛掸子拿起来挂好,悠悠地开口说,前几天村子里你那些表姐表妹送来我这儿的,托我给你呐。

可我明明知道的,她们从来不和外婆来往,连这间小小的屋子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里时,是夏天,万物生长得很快,生机盎然,一切都在蓬勃发展。我环着自己臃肿的腹部走出屋子的时候,已经入了秋,夏天就这么随着一场雨卷走了。

我在这间小小屋子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每天干的事情无非就是帮忙打扫打扫这件屋子,然后在暖融融的灯光里,学着织毛衣,或者听破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几首曲子。外婆偶尔会拿起新织的毛衣在我身边比来比去,笑着说,真好看,想你妈妈年轻的时候。

我不说话。

当几天前,几个月的事情平平淡淡地消失在记忆的海里,我站在院子里,恍惚地眨眨眼。

外婆走出来——她以前还有几根黑发,现在头上全是一片银白。她看着我,那双布满皱纹的眼角弯了弯,然后笑着说,嗳,入冬的时候这孩子就生下来了,你妈就来接你啦。我不吭声,呆呆地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沈默了一会儿,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我们站在门外,外婆佝偻着身子,她不说话了,只是跟我一样,默默抬起头看着天空,看着融在一起,却又被斜阳烧的燃烧起一片火红。她回头看看我,眉眼一弯,眼角牵起了皱纹:“你长高了呀,阿憾长高了呀。”

我糊里糊涂地应了几句,心里慌张的说不出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慌张,可能是因为外婆头一次叫我这个名字,叫我阿憾。我们的背后是她那间小屋子,外面的墙泛了黄,满是斑驳的霉印,屋顶的瓦砖最是漂亮的,红霞也漂亮地落在她皱皱巴巴的脸上,照的她满脸都是温柔明亮的光。

我突然舍不得地拉住她,嘬喏着说着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的幼稚话。我和她说,我走了,我以后也来看你,每个月…嗯,不是,我每周来看你。她笑了,弹了弹我的额头,把我散在肩头的头发撩到背后去,然后对我说,那你把这个孩子照顾好,等以后他上小学了你也带他来看我。

我低头看看我的小腹,伸出手,像电视里演的母亲那样,轻轻地抚摸着它。也是第一次,我觉得这不再是扎在我血肉里的瘤子,不是怪物。

是一条命,是我的孩子。

日落的暖霞扑朔着填补大地的阴影,云流间隙闪烁平日难以见到的彩光,飞鸟尖啸一声飞向云外的远方,我眼前那满头银霜的老人在风中站直身体,抬起头瞭望远方的苍空,她宽大的灰色衣袍在风中微微颤动,便伸出干瘦的手拉住它。

我的心为止颤动起来,我看着我那可敬的长辈眼中流露出平日里不曾见到的,宽慰和悲哀,像是天际欲坠的年迈的雁。天空在为领头的雁群首领披上落日时红霞织成的长布,惋惜着它即将走向终点。我望着我的外婆,她佝偻的身躯似乎被注入了无限的力量,不似平日那般孱弱了,她不曾回头看我,但我也明白,她在聆听,傍晚红霞为她祈福而献上的悲歌。

她像骤然消逝的夕阳,在我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火柴那样擦亮了,烛火烧的歪斜起来,在风里被吹的歪来倒去,她不止一次想要劝我,但是还是憋回了肚子里。

冬天到了,天空没有再出现一群飞影。我静静地站在外祖母空荡荡的院子里,木门是虚掩着的,我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去,木桌木椅,都蒙上了灰,灯也没再开着。

他们说,从我住院生产的时候,外祖母就没有再收拾过屋子。现在老人家不在了,这件老屋子,没有人愿意租住,算是彻底荒废了。

我不说话,像是陪伴着这座老屋,沉静地立在这里。

世界静的只有风的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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