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

“人们给我的爱总是廉价又短暂的，嗳……”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

报时器的声音将我唤醒，从脑里黏糊糊的幻象挣脱出来。高压锅底面闷上了一层朦朦胧的气，嗤嗤作响。我忙关掉煤气，整个厨房已经和蒸笼一样，我不知不觉里出了一身的汗。

于是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一阵响，我沉默着将汤淋在面条上，端着碗小心地走到小桌边，把碗筷摆好，然后一摇一晃地瘫坐在沙发上。

因为昨天晚上的一个梦，一个噩梦，我从昏沉的睡眠中惊醒，如同刚从河里游出来似的，粘腻的，半干的汗渗透了衣物，从吊扇中扑出的冷风冰着紧贴着衣物的手臂。

梦境里的我扶着水岸边的沙土，面前就是染着浓郁黑蓝色的湖水，水里有我的小孩模模糊糊的脸。他慌慌张张地左看右看，然后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转向了我，视线凝结在我身上，努力张大嘴，像是呼救那样疯狂地一张一合，水面隔了层镜子，我碰不到我的小孩。他就这么绝望地看着我，就这么绝望地被深黑色的漩涡卷进了湖水里，聚光灯从上面打到湖面，我撕心裂肺地嚎啕哭喊，没人下来救我的孩子，他们站在湖边，对我们指指点点。

现在是中午了。我睁开眼睛，左眼又酸又痛，不知道为什么，像刚刚哭过一样。

我把小小的茶几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附身够到筷子，碗里的排骨面悠悠荡荡地飘上一股肉香，有一层葱花盖在上面，味道却腻地我嘴里泛起苦味。我试着拨了拨面条，挑起一筷子吃进嘴里，没有什么味道，油腻腻的，我觉得我不该放那么多排骨的，可是我的顺康爱吃，我就习惯这么放了。

我强迫自己往嘴里塞了几口，不能浪费这些东西，总该吃点的，不然一会儿会饿。我这么想，可是腹部的饱胀感一点没变，嘴里还是油腻满塞的感觉，我的喉咙发涨，鼻腔也开始淌出鼻涕，眼睛又肿又红。冷气费很贵，我没有开，却又热的吃不下饭，只得扔下筷子，猛灌几口凉水，水渍和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我又呜呜咽咽地控不住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我想，我应该是想我的小孩了。他好久没来找我了，我摸摸肚子，它现在很瘪平，曾经我和我的小孩在这个地方紧紧相依。

我胸腔又闷又疼，浑身湿热，米黄色的衬衫上沾满了汗渍。于是败给了自己的身体，迫不得已开了冷气。我揩了揩眼泪，跌跌撞撞地去收拾沾满油星子的灶台，门外突然传来扣扣的敲门声，我甩甩手，跑去打开门，暑气直面扑向我，门外站着又高又胖的女人看到我一下愣住了，她是我舅妈，看着我这副不修边幅，惨不忍睹的样子皱紧了眉，一头乌黑光亮的黑色卷发颤了颤，鄙夷地扫了扫我——她是个爱美的人，我这副模样在她眼里，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肮脏恶心。

她把手里一块黑布蒙着的东西甩给我，又好像怕粘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在衣角搓了几下手指，敷衍地丢下几句嘱咐，就转身走了，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格外仓促。

我低下头，缓缓关上门，又小心地拆开那一团黑布，露出散发铜亮的相框，我又一卷一卷地拉开它，黑白的人像就这样唐突地展现在我眼前：

相片里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眉眼弯弯，傻里傻气地笑着，露着几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小乳牙。一切都是黑白的，小小的相片角落里，用黑笔端正地写着两个字———

顺康。

我捧着相框，小心翼翼地把他摆放到柜子上，和外婆的照片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抹掉相片上的眼泪，双膝不止地发抖。窗外的风飘飘荡荡地卷起系在帘子上的小千纸鹤传，一个一个，悠悠地飘向窗外的明阳蓝天。

那是我的顺康叠给我的，我慌张地走上去，一把抓住它，用力到像是满肚子怨恨一样。我把我差点被风夺走的千纸鹤放在我的小孩的相片前。凝视着窗外，我凝视着憎恨我的这座小城，它们只施舍我一点阳光，却还要来夺走他。

我不做声，不哭嚎，眼泪也不流一颗。隔壁的人一看到我这样，一定又觉得，我这个疯女人，连心都没了，然后在整个镇子里传遍这段话。

我不吭声，我只依偎在柜子旁，绵绵的夏风卷进窗里，那样温和地，向我诉说所有必须接受的结果。

又是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