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一月，大雪覆盖的冬季时节，冰天雪地里除了人难得见着一只活物。柳林镇上，雪厚三寸，生机裹于寒冷，行人纷避。沿着雪瓣簌簌而落的尽头，空旷的长街一方，四合的暮宅之内，却是一片忙碌景象。

　　柳林镇乃是一个并不有名的边远小镇，在这出行尚且较有阻碍的落后之地，要说最是富裕叫人艳羡的人家，恐怕只有世代经商的暮家。

　　暮家虽说是世代是单传，可延至如今暮福这一代，却是三十好几也不见出个儿子，自是将暮老爷急得好几房如花美貌的小妾讨进门来。今日乃是最得暮老爷宠爱的柳姨娘正在生产，已连续有了三个女儿的暮老爷早就等在内房门外焦急踱步。

　　屋内屋外都是脚不沾地的丫鬟下人，内屋里传出柳姨娘疼痛竭力的哭叫和稳婆努里助喊的声音。暮老爷听得阵阵惶急，心里不住祈求庇佑，暮家的祖宗们唷，可得保佑这一胎千万是男孩！

　　眼看着丫鬟们端出了一盆又一盆血水，暮福的心就和着柳姨娘的痛叫声一高一低，差点下不来。

　　煎熬一直等到几个时辰后，一声婴儿的清脆啼哭破动而出。而柳林镇的天空上暗潮涌动。

　　“老爷老爷，”接生的稳婆从内屋里抱出了刚刚清洗干净的小婴孩，喜气洋洋：“恭喜老爷得偿所愿，是个小公子。”

　　柳姨娘早已累得脱力昏睡过去，暮福顾不得许多，一把将襁褓里红皱皱的婴儿抢过去，激喜难言，“我暮家，终于有后了！！”

　　天地的风云突变，就是于这一刻开始。

　　铺天盖地的乌云黑墨，像要搅碎世界的狂飙飓风。阵阵沙雪飞尘，大得像要将柳林镇整根拔起。几忽后，更是飞禽遮日掠过天穹，走兽成潮奔散大地；似是下一刻大地将要塌裂，天空爆毁，末日即会来临，众生都要陷入灭世的灾难！！

惶惶的不安笼罩着整个柳林小镇。暮福在家畜齐齐的狂声嘶鸣中，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和暮家的下人一同瞻望这壮况奇观。风雪混沌，人声赞动，力量震撼。

　　这一场令人不由自主畏惧的畸变是止于暮福怀中婴孩的又一声啼哭，哭啼收止，万物俱散。于是暮福低头探向手臂中的婴孩，心下大悸。

风静云默后，天地仿佛静止一般无声，暮宅上下更是一片缄默。

　　遥遥空泠间，有白发仙人踏雪无痕而来，与天地的雪色浑然一体。

　　深夜，

　　暮福抱着孩子于灯火下喜上眉梢，暮家，总不是在他这里断了后。这孩子的名字可得好好斟酌，总要不负他暮家的希望。

　　暮福喜不自禁，一抬头，突见一白衣白发之人不知何时现于自己面前，看这仙气飘然，暮福震惊为天人！想来儿子一出生就有天象相迎，如今更有高人相守，难不成日后他的儿子会发黄腾达光耀门楣？！暮福一时激动，望着高人征楞原地。

　　见暮福喜形于外，高人皱眉，已是知晓了他的想法，悠悠然出声打破他的幻想，“这孩子命格凶煞，乃是克父克母之人。”

　　“什，什么？”暮福呆然。

　　其实远不止如此，依高人所窥探到的天机，这孩子怕是能给天地间带来一场浩大的灾难。然而这孩子的来历竟是连自己也扑捉不得，只怕轻易将这孩子抹杀会造成自己日后飞升之路上的障碍，故不敢贸然出手。

　　自己不过是途径此地，见天象奇诡，才来一探究，不想竟是这等麻烦。

　　高人宽袖一挥，一抹流光划入暮福怀里的婴孩，“此乃封灵印，我已将他与生俱来的灾咒封裹。只是这灾咒会随着他的生长而茁壮，克亲的命格难以扭转，十年之后，我自来接他。”

　　到时候，若是抑制不住，自是亲手了解。

　　高人又是悄然而去，徒留暮福一影孤寒，彻夜不眠。

　　五年后。

　　层层黑色挟裹的深夜，惨白的月光仿若被拖进地底。有辩不明生物的异吼声，低低地散开在沉寂的默夜，升起惶惶的不安，腾腾入侵进柳林镇所有熟睡之人的梦乡。

　　一间阴暗潮湿的低屋里，散落了一地已经将要腐烂的草梗。屋外，有一口干涸的枯井，井底透出了蛤蟆和蛙的鼓鸣，绕在枯井周围滋生的杂草里，夏日的夜晚来临，蚊虫繁盛。

　　遥遥探去，稀少的月色透过了几根铁棍撑开的小窗口，探进了低屋里，角落里腐蚀的草梗堆上，蹲着一个把自己捁作一团的小童。他衣衫褴楼灰头土脸，模样不过四五岁，只见裸露出的肌肤上尽是伤痕。

　　小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对面，那里有个和他一样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女人，女人靠在颓毁得厉害的屋墙上斜躺着，一动不动。

　　那一眼只是为了确认女人有没有睡着，见并无动静，小童悉悉索索地动作起来，从胸怀中轻轻地摸出一方淡粉的绣帕，忍不住凑到鼻下去闻，绣帕上还有白日里包裹着的那温糯糕点的香味。小童双眼轻闭闻得如痴如醉，但下一刻又急忙睁开了大眼睛，深怕这一方绣帕都他的错觉。想要紧紧地捏着绣帕，又怕自己黑黑的手将它弄脏，小童四处摸了摸，竟找不出任何地方可以藏起这方干净好闻得不行的帕子，呼吸急了起来。

　　“呵...”

　　一声轻笑划破在阴暗的夜里，有种说不出的凉意。想来女人从不曾睡着，小童的举动全被她收进眼底，嘲讽着开了口，“她是堂堂正正的暮家大小姐，你这样害人的灾星，也配妄想着人家？”

　　只是女人仿佛很久未说话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总有种嗓子在纠缠的难受兹擦感。

　　女人的话，让小童大闪闪的眼睛黯淡了下来。他想起连日来总给自己好吃东西的暮芊芊，可却因为自己而摔得那么严重...所以，才好多天都不来看自己了吗？

　　小童忽然前所未有的落寂，他很希望暮芊芊明天就会来，可他知道，不可能了。

　　对面的女人很满意他的沮丧，无声地咧开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匍匐着身子，摩擦在草茛上爬行。行至小童的身前，猛地伸出有厚厚污垢纳藏于长长指甲的双手，一把抓住小童骨瘦的脚踝。抬起头，露出一张疤痕纵布的恶脸：“早就说过这暮家没有一个好人，你看，你只是害她小小跌了一跤，她就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这句话像是咒语一般不断在小童的脑海里盘旋，激得他眼神溃散。女人可怕的脸显出可怕的笑容，从小童的手里扯出那方帕子，尖锐的指甲戳入，只听到刺啦刺啦的美妙声音，绣帕已然破裂成若干的布条。女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神情。

　　撕裂声将像是入了魇一般的小童拉回，可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一股大力袭来，已被女人狠狠压在了身下。捉住了四肢，动弹不得，小童任由女人掰露出有不少咬痕的脖颈，一阵狠命的疼痛便钻了进来。

　　女人的牙齿死死咬字在小童的脖子上，犹如吸血的鬼怪贪婪地汲取他的血液。

　　自己的生命一直牢牢掌握在女人的手上，快速失血的过程中，小童的脑袋里依稀想起并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过往。女人对他拳打脚踢的时候，女人赶他出去乞讨的时候，女人毫不犹豫将他扔到猛兽身前的时候...

　　就在小童以为自己这一次终于将要死去时，女人餍足地放开了他，嘴角满是蜿蜒而下的血迹，森然如鬼刹，桀桀地笑起来，“喝了你这个丧门星的血，一起，一起让暮家的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小童就软绵绵地躺在女人的脚下，再无力动弹分毫，由着那恶毒的咒言不断循环在他的耳边，越放越大，最终昏沉在无边的黑夜里。

两日后。

　　二小姐喂养的小兔子不知怎的净是乱跑，从暮宅的后院硬是跑到了外院。下人慌措地追寻着，追到了暮宅最角落小院子的木门前，眼看那红眼的小兔子一溜烟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下人一把就未上锁的门推开，一只脚刚踏进了这颓败萧索的小院，冲天的恶臭就扑面而来。

惊恐了一下，下人迟疑地抬腿去往了低屋的方向，那是小院里唯一有空隙能住人的地方。待他缓慢地行至低屋前，恶臭已经浓烈到无法呼吸，憋晕了头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赫然是一具在三伏天里腐烂得蛆虫纵生的尸体！

　　尸体直直地挺摆在屋子的正中央，已经恶臭熏天。不用猜测，在这里的人只有柳姨娘和那个灾星，而这么大的尸体，只能是柳姨娘。下人惊恐一眼扭头去看那灾星，两日前晕倒的小童已经醒过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神直直地看着那具尸体，察觉到下人在看他，他便扭头看过来，那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配着那具腐臭的尸体，叫人不由寒毛直竖！！

　　“啊！！！”下人一声凄厉低的尖叫，声色具颤连忙连滚带爬逃出了小屋。

　　“死人啦死人啦！！！”

　　边逃便喊的下人惊声的尖喊一路散播在太阳的炙烤之下，暮宅的熏臭气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