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她只为自己而活

“……”这是不知道多少时候用沉默开头了。她静静地看着灰暗的天一点点泛起鱼肚白，金黄的颜色似乎深藏在这逐渐亮堂起来的迷雾里，若隐若现，怎么也没法看清。

天…又亮了啊。

暮雪呆坐在草地上，心里闪过几分莫名的忧伤，搅成了一团乱麻。她看着太阳徐徐从她眼前升起，拨开一层层的云雾，显露出那原本灿烂的面目。

…她半跪着的腿好像有点麻了。没想到，这次居然自己呆了这么久。她在心里凄凉地叹息了片刻，微微撩起长如瀑布的银丝。索性半支起了身子，她把姿势调整成舒服的样子。皎洁的双腿并拢，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闭上眼，一夜未眠的她神经有些混乱。只是越混乱，脑中无数次猜想过、在意过的事情却越发显现的清晰起来，并且逐渐走向偏执。

“幻灵蝶。”她微微抬起在臂弯里的小脸，垂着长长的睫毛，雪色下的两颗如同蓝色水晶的双眼有些无神地半眯着。她忽然不自觉地就从嘴巴里呢喃出声了。

这很奇怪，她在紊乱的心情里努力梳理着头绪，还是下意识地忍不住去反复的想。明明之前跟幻灵蝶都相处得好好的，为什么经历这次赐名事件之后就开始怀疑起它了呢？明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啊。她仔细的盘问着自己，企图明白这样空虚的安全感来自于哪里。

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相信这个从出生起就相伴的好友。可她觉得，在她经历过这件事后，似乎再也没法如同从前那样看待这个…亲人了。

是的，亲人。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她内心不觉涌上一股淡淡的暖意。

…可是，事实真的像她想象的如此吗？其实…早就有疑点了吧，只不过，因为那可笑的亲情而不肯相信罢了。她内心忽然冷笑。温暖的心如同被交了一盆冷水，一点点冰冷下来。呆呆地望着天空，她第一次真正向她从小信任的亲人兼朋友发出了疑问。

风起，带动沙沙的树叶。眼前掠过的淡紫色让她猛然抬头，迷雾里，蝴蝶宛如天神一般向她飞来。

一道白影忽然奔跑过去，雪发，蓝眸，生的一张可爱美丽的脸，亦然是儿时的她。

她听到眼前拍着翅膀的蝴蝶，正柔声向她讲述着童话故事：

“从前，有个小女孩叫…浅洛。她是这个王国里最尊贵最美丽的小公主，也是王后与陛下最宠爱的女儿。

有一天，小公主看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东西。”

“神马东西鸭？”儿时的她声音稚嫩，乖乖地坐在床上安静地听着。

“主人，是一把剑。”

“ji、àn， jiàn 剑…？”她努力学着，歪了歪头，带动着脖颈上的金纹项圈，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嗯。”望着她流露出的天真和单纯，蝴蝶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弱了下去，只是轻轻地肯定了她的正确。

“那为神马说，剑似令人恐惧哒东西呐？”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她口齿还有些不清。说得很慢，似乎在组织语言似的，但逻辑却很清醒。

“是……”蝴蝶犹豫了，“那把剑象征的是…罪恶。”

“醉饿？”她不解，“人醉啦还惠感到饿哒嘛？”

“不是的，主人。”蝴蝶打了个哈哈，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它思量许久，认真道：“‘罪恶’就是……很坏很坏的东西。”

“啊——”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大大睁开双眼，两只小脚缩在被子里不安分地动着，把本来整洁的被子搅得乱七八糟。她有些害怕地说：“呜…坏仁！阿洛讨印坏仁！”

“嗯，主人，这把剑代表着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坏的坏人哦！”蝴蝶摇着脑袋逗她。

“！最最最坏的坏银？？”她忽然紧张地跳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呜呜呜好可怕好可怕。”她猛然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迅速裹了好多层。

粉色的光辉忽然俏皮地钻进了漆黑的被窝，一层一层替她把环绕在周身的防御卸下，带来温暖与安心。“…主人，不要把自己裹得这么紧，会热的。”蝴蝶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她缓缓抬起蒙在被子里小脸，映入眼帘的便是粉蓝蝴蝶振翅的模样。

“而且，主人。这其实只是个故事、而已，与您的生活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的，里面不乏有坏人。其实坏人也没有多可怕，就算真得觉得可怕，您也不能……不能这么…害怕。”蝴蝶纠结着寻找合适的措辞。

“呜？可、可这似坏仁呃！！都介么叫啦肯定似让仁害怕的鸭！”她情绪激动，摇着头像拨浪鼓似的。

蝴蝶微微叹了一口气，在翅尖溢出的淡粉色光芒将她牢牢地包裹，替她整理着碎发和被子。

“主人，”她刚要闭上眼睛睡下，却听蝴蝶低哑了但却坚定万分的声音。那时她只觉得，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幻灵蝶这么庄重的模样。“如果以后，您遇到了什么坏事，永远不要害怕。主人，您无需害怕坏人，您要始终明白，幻灵蝶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永远是您最牢固的后盾，那些魑魅魍魉，在遇到我之后都只能烟消云散。主人，您从来不是一个人。”

它的话说的很慢，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那样的清晰，好让对方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似的。

马上要睡觉了，灯已经关闭。在黑暗里，她看着扑棱着翅膀飞在大床上空的蝴蝶。蝴蝶的一只翅膀闪着蓝光，另一只则洋溢着粉色光辉。它在浓稠的夜里是那样的亮眼，荧荧的幽光仿佛指引着未来的方向，照亮了她微笑的脸庞。

那天，她只记得自己看了它很久很久，后来便听到自己扑哧笑出了声：“嗯！幻灵蝶，窝相信泥！尽管有滴时厚泥有点严肃，但似阿洛明白泥似为我好滴！幻灵蝶，阿洛从来不似一个仁。阿洛似幻灵蝶滴好盆友，也似幻灵蝶滴亲仁；幻灵蝶也永远似阿洛滴好盆友，阿洛最亲最亲的仁！”

那样气宇轩昂、铿锵有力的话好像盘旋了很久，直到如今也没有消散。那时她想，大概是她看错了吧，但在自己昂首挺胸说完这句话时候，她却看到蝴蝶睁得大大的眼睛，眼里好像还布灵布灵的闪着光亮。这会是眼泪吗？

那时候我们多好啊……暮雪垂下眼有些悲凉地想…不过每次伤感的时候想到自己那个时候口齿不清就好笑的出戏。她本来以为，这些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仔细数数日子，也不过是一年而已。

是什么呢？是什么改变了我们呢？

幻灵蝶，从前的身影是那么的清晰真实。可如今，却越来越模糊了，暮雪想。

…不想了！她疲惫地摇了摇疼得厉害的头颅，一把躺在长得极为茂盛的青草上，选择了摆烂。

不过，她突然想起来。在被正式赐名之前，蝴蝶似乎唤她“洛”，那时她还以为这便是自己的姓名呢，这次真正赐名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算了，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她不想再去怀疑了。

这三年不也就这样过来了吗？那么就这样继续过下去吧。

不知怎么的，她没睡着。只是睁着大大的水蓝色眼睛，望着愈发明亮的天空。

如果此时有人凑近，会惊讶地发现女孩在小声的说话。

“上帝，童话故事里说，您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您一定知道幻灵蝶吧？我最亲最亲的人，我愿意相信我的亲人幻灵蝶，因为我相信这个从小陪伴在我身边的蝴蝶，相信着世间万物本性善良，就如同坚定不移相信着您一样。”

她一本正经的，对着湛蓝的天空郑重的轻喃。

“上帝，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一定是一场顺理成章的事吧。是我用怀疑，亵渎了我与幻灵蝶之间最纯朴的亲情。一定是这样的吧。”

“上帝，如果在未来，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为什么上帝不回答我呢？是因为，我和幻灵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吗？

空气中突然静默了，在这句话以后，女孩突然顿住，也没再往下去说。

眼泪无声的从脸庞上滑落，一点点没入白色衣裙，染湿了身下的草地。

迎接朝霞的白鸟飞上云霄，歌颂着太阳的徐徐走来。空旷的天空上，鸟儿的歌声在无限循环着。

暮雪知道，不会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可她的心还是冷了。

“不会有这样的事啦。”她缓缓闭上眼，自顾自地回答着自己的话。

太阳还在一点点的升起，企图用越来越强的光线，温暖她那一颗一点点冰凉下来的心。

———·———

暮雪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只记得在睁眼之时，艳阳高挂，如火一般在湛蓝的天空上，仿佛融化了四周一簇一簇团在一起的云朵似的。

阳光太刺眼了，她连忙伸出手盖住额头，眯着还有些疲惫惺忪的双眼大量着周围。周围一切的一切都明晃晃的，树木变成了油绿色，在阳光底下贪婪的汲取着耀眼的光，散发着勃勃的生机。有些断片的记忆逐渐回笼，她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睡着了，还一直睡到了中午。

她内心无奈的叹了口气，深知自己这样再逃避下去便是无解，可她还是不觉奇怪：幻灵蝶没来找她么？这只奇怪的蝴蝶从一开始她出生起就有些与她心灵相通的意思，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知道她在想什么。后来她才知道在她脑海中似乎有着一个叫“幻乐湾”的地方，等同于精神海的概念。

那是一个绝对纯白的空间。每次她前往，总是感到身边的一切外壳被剥夺下来，只留下赤条条的纯白灵魂在这里游荡，蝴蝶也是。这个纯白空间里，似乎只存在着她们两个。丝丝缕缕的纯白灵魂在她思考时一点点蔓延开来，同周围的一切纠缠交融。这也是为什么蝴蝶能够知道她每次在想些什么的原因———准确的来说是能够听到她的心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与蝴蝶相依为命的她也从未设想过要防备着它。直到有一天———准确的说就是前几天，她发现自己似乎能够切断“幻乐湾”里的联系了。在切断联系之前她莫名的想了很多，那时赐名事件还未发生，可她在那时心底却已经开始了设防。

从前他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不管多远，她总是能在心里听到蝴蝶的呼唤与守护。可或许从现在起，就应该有秘密了。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暮雪一点点把自己和蝴蝶的关系划分开来，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它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模模糊糊的浑然一体。她忽然发现，这样划分开来就清楚多了。

从此以后，她是暮雪。是自己的暮雪。她自己便是独立的个体。不再是那个实心踏地相信蝴蝶的小女孩，不再是那个所有心声秘密都与蝴蝶分享的小女孩，不是蝴蝶每次呼唤时的女孩“阿洛”，她只是自己，自己的自己。

蝴蝶有自己的秘密，那么她也应该有。它们不再浑然一体，不再坦诚相待，更不该盲目信任。或许它依旧是她的亲人和朋友，在她弄清楚一切之前。她眯着眼睛透过头顶的树叶望着阳光，脑中思路逐渐清晰。她会选择相信。

很多年以后，当她想起这件事来，总是玩笑。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好似在一个午后，一个深宫之梦的醒来，在太阳光的怀抱里，稚嫩的心灵深处忽然悄然改变，成为成熟之前迈向果实的第一步。

何尝不撕心裂肺？何尝不长叹惋惜？强行将从小信任到大，早就浑为一体的挚友在心中割舍开来，何尝不会痛？

但那时，年幼的女孩只是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伤口，狠狠地把心中的痛感压下，展现出不符合同龄人的果断。阳光很刺眼，可她却一滴眼泪也没落下。或许是失望了吧？暮雪在自己心里问。她也不知道。

只知道，那虚无飘渺的怀疑在刹那间演变为寻找真相的坚定，如同一把汹汹而来的大火，越烧越旺。

突然的愤怒取代了孩童的软弱，求知的坚定又取代了突然的愤怒。

她只知道，从此刻开始，她只为自己而活。

也只能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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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0